那次海边骑行的终点是一片晦暗的野海。
海从来不是家养。被人驯化的丛生草也变得野蛮。单车仿佛驶入沼泽,海风也被黑暗浸没,蹬得越来越费力。章又青最后决定坐电车回市区,回到学生公寓时暮色已深。墙上标注着考试日期的日历是一桩事先预知的凶杀案。
交换时的成绩并不计入绩点,因而章又青在墨尔本的考试不过是混过去。她英文并不十分出色,久而久之对耳膜里转换成奇怪语调的英文还有些过敏:泡在陌生语言里的生活像一场漫长的溺水。章又青与本地人交谈时会无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她们面部的骨骼上。白人女生的鼻骨似乎多了一截,山根凸起,像鸟尖尖的喙。她们尤其偏爱密密麻麻、小刷子式样的睫毛,总是将睫毛刷得振翅欲飞。
与林敬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章又青正为二年级期末的课程论文焦头烂额。章又青其实并不普通,也有几分古怪的出众。她是在词典里压过数月的落叶那样瘦,关节也像脆脆的纸,印着青色的叶脉。她是高中文科班功课很好、性格很孤僻的那一类,不出意外地考上北京数一数二的学校。
林敬是他们省的第十一名,在信息科技学院攻读计算机。
“混口饭吃嘛。”刚见面时他这样说道:“你学什么?”
“历史。”章又青回答。
“历史?那你们要背史记吗?你背书一定很厉害吧。我中学天天在历史课上睡觉,一听就困。”林敬漫不经心地说。
“不不,是通过原始史料研究和解释历史事件。有断代史和专门史之类的,例如宋史啦欧洲史啦苏联史啦…”其实章又青也半斤八两,只大概记得系里开过这几门课。
“那你是喜欢历史咯?”
“也不是特别喜欢。”章又青说。她的分数只能选这个专业,而且她空空荡荡的心里并没有十分喜欢的事情。若问现在所作何事,将来意欲何为,她都如坠云雾。她所经受的教育使她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当个好学生。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研究吧…我想当个学者。”章又青不甚坚定地说。除了走学术、当教培老师、做HR和从事新媒体运营,她也不知道文科生能有什么出路。她其实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在听到诸如“女孩子以后当老师最最好,可以直接教家里小孩呢!有寒暑假,工作稳定又顾家。”的评价时感到万分彷徨。
章又青没有参加社团和学工,她日日闷在图书馆读书,却只是拿着稀疏平常的普通成绩。她在古希腊罗马史课程上读埃斯库罗斯艰涩的《波斯人》,在中国古代史中啃东晋门阀政治(1),实际上万事不留心。
又一次见面时,林敬说:“嗐,你们专业多好混,又不用学高数。人文嘛,谁都能学,你们文科生高考也更容易些。”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我前女友学医呢,人也比你漂亮,你可赶不上她。”说完又笑嘻嘻地揽着章又青的肩膀:“周六我们喝酒你也来咯,你来陪我。”
“帮我带饭吧,我要学一的卤肉饭,十二点半送到我楼下就行,一点还有课。”
“陪我去上课嘛,反正你的课也可以听回放。”
“你对我真好,我前任脾气就很烂。”
谈起前任,林敬说:“她伤我很深,我不想再提。”他充满歉疚地看着章又青:“实在是刻骨铭心。所以我现在可能给不了你很多喜欢。我的喜欢就到这里了。”
“你不想主动的话,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些。我来找你就好。”章又青说。虽然她疑心林敬的话里暗藏着某种幽微的恶意,但她选择性地无视了,一次次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再没作声。
聊到未来时,章又青用一种涉世未深的天真语调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林敬从毕业设计中抬起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吗?那很好啊,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但是我想谈校园恋爱。”
“毕业后就不能再这么无忧无虑了。”林敬瞥了她一眼:“你还小呢。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呀?”
“你等等我嘛。我会长大的。”章又青说。林敬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
她仍和林敬在一起做许多事情,一起看猫、一起吃饭、去看他打球,像一对出色的恋爱演员一样尽心尽力地表演着爱情话剧。林敬经常带她去他的朋友聚会,却并不特殊照顾她,只把她当漂亮挂件放在一旁。渐渐地,她的业余时间全由林敬占据。论文仍是要照旧写,她只得牺牲睡眠时间来听从林敬的指挥。
冬天来临时,她走神的时间越来越长,上课时会久久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教学楼的灯是网状的圆球,像结绳记事时代的编制球,灯泡散发出盈盈火光。“或许有植物会长成这样。”——章又青想象自己进入无人问津的巨大山洞,山洞顶部,石头的苍穹里悬挂着猪笼草一样的编制球。这种会发光的植物掌握着山洞的白天和黑夜,就像深海里头戴探照灯的鱼。刺眼的白炽灯里,章又青又看到林敬不耐的眼睛。
她疲惫地想着林敬的变化,感觉有某种东西消失了。
(1)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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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 恋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