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源 第7章 纷乱

这手枪并非传统的军用武器——金属制成的枪支哪怕在再迟钝老化的安检大门前也能被测出端倪——其通体成色较浅，是一款由海洋中发掘出的新型碳类化合物所合成的科技产物，硬度可与金属匹敌，即使制成手枪也能承受住子弹发射带来的强大后坐力。至于子弹，我倒并不清楚，不过下一刻我就算开了眼了——

男人举起黑色手枪朝反锁的大门抬手两枪，流线型的子弹自脱离枪膛那一刹逆过大气的压迫，而后迅速变化，弹头开出了一朵优雅的花，紧接着轰然一炸，“嘭”一声，内里填充的易燃物在大气的巨大压力下炸出了一个飞扬的火球——此门非彼银行保险柜大门，两发堪比旧式手榴弹的新型子弹下去，想必是一定有效的。小皮鞋脸色变了变，红唇女人和张多莉被吓得哆嗦着后退，我被人横空拽起来拿警棍抵着脑袋，于凌乱中朝他扯出了个无力的微笑。

而恰如此时，“无相”用肉身撞开了严丝合缝的玻璃缸，水流哗哗往外涌出。它们鱼贯而入为儒艮围起了一层牢固的围墙，盲鳗兀地一撞，便被坚硬的肉墙顶回原地，饶是被药物所控，此番也傻愣愣的顿住了。

水流从破裂的水缸内一涌而出，飞速蔓延至此，淹湿了富家少爷、小姐价格不菲的鞋子，他们放声大叫，有几个冲过去拍门的，被人严厉喝住。

小皮鞋眉头要扭成一条麻绳了，“请大家都站定！滋事者我们将会通过合法手段控制住，希望大家冷静下来，事情完全结束后自然会放大家全部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行！”

“怎么不行！命都要丢了都不行？我们又不是坏人！”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蹲下身来轻轻抽泣，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浊气，“我告诉你们，就你们这家，明天就会凉了，我将让我爸调用全市的关系通缉你们这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禽兽！”

“诸位冷静，冷——啊！”张多莉鼓起勇气颤巍巍地说话，被人用扔飞的钱包狠狠砸中了脑袋，两只深陷的眼珠立马突了出来，夹着嗓子嘤嘤怪叫。

“快了，应该快了，”我心里默念，“水流尽了也不是办法。”

小皮鞋似乎总是在发挥着调停者的作用，见场面纷乱至此，他终于开口道：“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如果您要谈条件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擅自持枪、蓄意杀人、寻衅滋事这三条数罪并罚，如若被移交监察局将会把牢底坐穿，您可不要想不开做了傻事。”

“你以为这场充斥着违禁生物展览会的举行就不犯法么？”他说。

“那您要做什么呢，”小皮鞋夸张地将双手摊开，“就这样的干耗着？”

“我看这位先生还没想好他要做什么，那麻烦帮帮他。”

我只来得及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后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背后已经挨了一闷棍，胸腔积血刹那间顺着喉管喷出，紧接着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小皮鞋的发梢飞过，险拎拎地擦掉他半边柔顺的秀发，击穿了他身后的木板，然后“噗”一声裂成无数半。男人调转枪口重新搁在啤酒肚太阳穴处，“试试看，棍子快还是子弹快。”

“轰隆”、“轰隆”、“轰隆”……

由远及近的，传来某种声音，有规律、有节拍，好像清晨学生在跑操时传出的声响。大门被外面生硬砸开，迎面冲来了几个呆头呆脑的木偶人。

它们符合任何西方木偶的形象，鼻子被刀削得又尖又长，眼睛大大的，嘴巴由一块凹型木板拼贴而成，说话时木板一开一合，有点搞笑。

“今日抢头条，明日登九霄——”他们整齐划一地喊出口号，“我们是南港市葵陵路监察区（正式）所授权的头条记者，例行检查，发现问题，不将辜负。发现问题，不将辜负——”

“好啊好啊。”眼镜男怒火中烧，在旁人的搀扶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那就一起死吧，那就一起……”

我心中有不详的预感闪烁，低等生物在海洋中求生数十年的本能反应驱使我克服了层层限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冲击力。某种潜藏在血液中的野性脱离了严丝合缝的囚笼，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抬手掀翻了两根架在我面前的警棍。

横空一击似乎敲裂了骨头，我死命前扑，借背后冲击力飞身向前抱住了暴走的眼镜男。自毁程序的开关被拉到一半，不上不下地卡在正中间。

“蝎尾”被人夺去，我只好采取最返璞归真的方法——我用手肘抵着他的后颈，另一只反绞住他作祟的爪子。牙床似乎要被我咬裂，能感受到劈头盖脸涌来的血腥味……他已顾不上所谓的艺术家形象，疯极了就像条狗从身侧撕咬我的喉管……一切的一切……我听见枪声、吵嚷声，还有一切与平静相悖的统统于眼前闪现，混乱中视觉是完全丧失的，心理防线崩塌的人类只能通过触觉来判断周遭情况，偏偏我现在不得安生。胃疼、肠子疼、肋骨疼……我不确定是哪里又断了还是谁又给我来了一棍子，但总归没那么好受。

我仰面朝天重重摔下，恍然间感到斗转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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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寂静无声。

海滩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海螺碎片，天地之间的分割线随着海水的涨落似乎也没有那么的清晰，都是一望无际的深蓝。浓郁的风送来海风的凉爽，月亮高悬，谱写一首静谧无声的摇篮曲，而我面带微笑，抚平由海风吹乱的裙摆，朝身旁走来的男生递去一封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信，“许诟，中考结束之后，我想和你报考同一所学校。”

“可是，何汐，我的成绩恐怕考不上南港市前三甲，稍微有名一点的小重点也够呛，你愿意为我报考普高吗？”

“你想去哪个呀？”我微微探过头，“不会是那个所谓的‘葵陵精神病院’吧？”

男孩点点头：“其实你要是勉强也就算了，没什么的……”

“不……不是，可以！在哪里读高中不是读啊？那儿离我家还挺近的，再烂也烂不到哪儿去，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就很满足。”

他唇角忽然绽放出一个微笑，眼尾上扬，少年恣意开朗，我一时为眼前的人所动容，倏忽间觉得我是全天下的最幸福。

我一个人走到海水中央，水流淹没了小腹，我深吸一口气，双腿猛蹬，配合着两只手一扒一划，鱼儿似的翔游于水面。

我无限次地拥抱自己的青春，没想过此乃神明为我驻留的最后一刹。

……

“听说了吗？北海有位大人物要到南池巡游，不知道能不能来咱们这偏僻地方。”

“一定会的！我好像一睹北海灰鲭鲨的风姿啊……”

我纵着鱼尾四处飘游，愉悦地吐出两个泡泡，时而又在水平面以上探头探脑，忽然同一群水母邂逅，“瞧瞧，瞧瞧，多亢奋的丫头，她愚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曾经。”

“水母是海洋生物枉死的怨灵所化，所以才周身包绕着负能量，不要管啦……”我宽慰自己，并道，“姐姐也来南池看领主吗？”

“呵呵，才不管那个自诩仁义道德的傻大个，我们探测到海洋里下一个怨灵的宿主将出现在南池，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就遇到了你这个没头脑的小鬼。”

“那不打扰了，”我闪出一条路，“您们光临吧。”

我游了两步，忽然感到身体酥麻，已然动弹不得了。一只水母收拢四处盘桓的触手，把我拖到她身边，“急什么，我要你跟我们一块去。”

我被牵着朝反方向前进，足足被拖行了好长一段路程，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你们这群魔鬼！你们欺负人！”

“整天白日做梦的小傻瓜才最惹人悲悯呢，”水母肉墩墩的脑袋凑了过来，“你想去见他，却碍于自己的面子和胆量不敢见，只等他来南池短暂驻留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个脑袋——他身后有那样多崇拜的小鱼，长得漂亮的、优雅的、有个性的，简直数不胜数，你能排得上老几呢？换句话讲，你怎么就敢笃定他会在茫茫鱼群中看你一眼呢？”

“我没那么多歪心思，我也没想过他能记住我。我现在年纪还小，尚不拥有为我自己行为买单的能力，所以去不了他所在的北海，只好期盼着他能有哪一天来这小小的南池光顾一时。他不用记住我，我记住他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番搞笑的言论大概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小鬼才能说出来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挖空了肠子也再难捧出这样一颗真心。你不该沦为怨灵，你有更加唯美的人生。”

触手收缩过后，哪怕没有毒素的控制，我的心脏仍感到一阵阵剧痛。我天旋地转地往回游，身体绷成一条流线，但游出来的路径七扭八歪。心中愈发的惶急，那颗心脏简直要在胸腔内炸他个劈里啪啦满堂彩——

我穿过水草丛生的地界，逆行过汹涌的洋流，忽而被大浪托起，跃出水面……

——离源。

……

少女跑步的速度很快，一双鞋在地面似乎蹭出了火星，直到大风吹过，眼眶中积蓄的泪水才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

“许诟！”她抓住少年的衣角，“我在整个学校，每个班级都看了又看，全无你的影子！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你为什么！没有报普高啊！”

少年木讷的回头，嘴角笑意勉强，“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填写志愿的我报了国际高中。你知道的，我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上进心的人就不该搞文化课，那‘葵陵精神病院’单凭填鸭式教育就在南港臭名昭著，年年自杀率飙到全市第一，我怕去了那里我身体承受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呀？”我语调颤了颤，“你告诉我，你说你要去读国际高中，我也就有更好的选择，偏偏现在我……”

“你说过的，在哪儿念不是念啊，再差能差到哪去呢？”

“可我现在后悔了！我讨厌那个学校！我讨厌填鸭式教学！这跟我的初中简直太不一样了！那些人……那些名义上的老师让你把什么都背下来，不给你讲原理，不给你讲过程！每天默写，早上默写，中午默写，晚上还要！可是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作用，你能……你能懂吗？还有……”

还有他们欺负我，因为我父母没给那个老鳖校长塞钱，她把我安排进了一个文理混班的垃圾班级，那里面的学生中考成绩跟我差了三四十分，整天不知道学习，女生聊着怎么谈恋爱，如何如何跟男生打情骂俏，那群男的他们也……他们不尊重我……

……而且那群老师上课讲的东西都迁就着他们，连名词变复数这种自小耳熟能详在骨血里沉淀了十多年的基础知识也要单独扯出一节课来说……我……

“我不懂，”他轻声说，“就三年而已，这怎么就……不能克服了？”

一口怒气要把我的肺气爆了，“你妈的你个混蛋！”

他想来摸摸我的脸，我真希望我的激动能换来他的同情哪怕一丝。但是没有、没有、没有。

他嘴唇张了又合，说出来的话把我的心都要掐断了。

“三年之后，我来找你。不管你过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