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了个念头,“——不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玻璃地板下“砰砰”两声,肉|体撞击玻璃的巨响将舞台上站着的以及台下坐着的都吓了一跳。张多莉“啊——”地惊叫起来,手中持着的短笛落地,被飞溅而起的玻璃碎片划出几道狰狞的口子。
我小腿肌肉绷紧,等待思绪回笼,身体已脱离座位。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可以在安逸之中选择观看猎奇的、血腥暴力的、不正经的节目充当乐子,但前提是保全自己小命。万恶的资本家从不吝惜手中的存款,可谓将‘视金钱如粪土’这句话贯彻落实到底。可这样的一群人,却将自己的小命儿当宝儿似的宠着,哪怕倾尽一切也要从阎王手中改写命定的生死簿,为此不惜倾家荡产沦落街头。
此刻尖叫声不绝于耳,那嘈杂的男声女声仿佛要把房顶掀飞。大脑有一瞬间空白,身体已然被来往如织的人流撞得向后退。我以为自己身体在抖,俯首才发觉地底正嗡嗡嗡地动——所谓世界上存活的生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连肉眼不可见的草履虫也能凭着显微镜细细甄别它们游动的方式有何不同。但它们是“无相”,没脸没皮,连波纹状的鱼鳞都被剜掉,通体漆黑,一辈子只能活在浸润了化学制剂的药品池里瓷娃娃似的供人观赏——它们无声无息,是拿来作乐子的不二人选,平日闷不吭声,开心了就如一簇烟花一样炸得满天星,生气了就如渊似的聚拢以此控诉自己的不满。毫无杀伤力并且很可笑,静静浮在那里,黑色的一点,说不清是活着还是死了。
但此时此刻,我无法用更华丽的辞藻铺陈我眼前的震撼——这些蝼蚁一般一踩就死的黑点儿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仿佛自生下来便于安乐中嗜溺的情丝猛然被一种更加热烈的熊熊火焰点燃,自此无法遏制地燎原了整个山头。它们游动的速度快,有点像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暴风骤雨,只两下眨眼的功夫就抵达舞台边沿。
“它……它们在做什么!”孙子被奶奶抱着,奶奶步履轻盈穿梭在逃亡的路途中,未来得及理会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男孩闹着要挣脱,“放开我!我要去看!”
……
通体漆黑的鱼类前赴后继撞击严丝合缝的玻璃,两个撞不开就三个,三个不行就四个,四个不行便一窝蜂地拥上去……血水混合在澄澈清水中,戴着银框的猥琐男不知何时摸到我身边,“壮美,壮美。”
我无暇顾及,瞳孔在眼眶里缩紧了——
最先跃出水面的那条鱼儿额前被鲜血点染,骨头渗出黑色的皮肉,狰狞地暴露在空气里。
它自小就在玻璃缸里被人养殖长大,每天吸入多少空气、摄入多少养分都有专门的科学家进行药物计量规划,此番重获新生,还没来得及纵情深呼吸,那裸露的肌骨便被空中自由流动的风迅速风干,受人改良过的非自然身躯在三秒以内便承受不住大气压迫,“嘭”的一声爆开,瞬间炸成了一滩红色的血沫。
有了这样一个悲壮的先例,于是,更多的,更多的鱼顺着这道被撞开的口子一跃而出,疯魔了一般撞向装载儒艮的玻璃缸。两条盲鳗见着浩大的动静有一刹清醒,不过转瞬又迷迷糊糊地往前撞。儒艮受了惊,死命往边角处躲,空出来的地方成了“无相”攻击的集中部位,声音乒乒乓乓很悦耳,若是闭上眼睛大概想象不出眼前的狼藉。曾在脑海深处构想出的最差的结果应验,我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斧子砍断——钻心的疼痛。
“哎,”那男人在我身边笑意正浓,“你不是来这里感受大自然的美丽么,眼前的景象足够你夜夜魂牵梦萦了。快睁大了眼睛看看——”
“喂,小美女,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恰如此时,逃亡的大门被认为操控着关上了,“轰”一声,不知砸了谁的头,那人当即“嗷”地大叫起来。
“静下来静下来!没人看见吗!现在出现事故了!大家务必冷静,配合一下!确保场地安全!”
“放我出去!快点放我出去!”
场面乱成一团,我被前推后挤的人流搡得站不住,眼镜男流氓似的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一处相对平和的拐角,指尖不安分地缱绻流连,“意外是自然界最好的艺术品,你觉得呢——嘶!”
我掰住他的手指,怒目而视,“滚!”
“你真有意思。既不理智,也不疯狂。没有为了艺术献身的冲动,面对突发状况也不被人性本能所控慌不择路地逃脱。可你来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不通——”他遥遥朝着舞台上的小皮鞋招手,“艺术已经演绎至此,生活都乱成一锅粥了,撒把盐端起来喝了吧!劳驾,加点料了!”
我的目光紧锁于奋力挣扎的“无相”,脖颈有些僵硬地向他所在方向转,一时有如僵尸,模样相当怪异,“你……和张多莉一样,都是这里面的人?”
“不是我和多莉有问题。是你有问题。不管是你遗漏身份证的借口也好,还是刚进场时的故作镇定也好,以及对‘金蟾蜍’一语中的的点评也罢……妹妹,来这儿的人多半是教科书上描绘的那种不可用正常人思维与其沟通的精神病。你没有那样的内核,从小又没受过金钱供养,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意料之外流露出的紧张……在演绎时转场过于突兀了。换句话讲,你表现得不够坏哦。”
他慢腾腾地用手勒住我的脖子。此刻,全副武装的保安正往“无相”栖身的水池里倒药粉。这些弱小的鱼没有人类高大,跳起来撞玻璃缸的时候需要水的借力,眼下药粉迅速扩散,那些游得慢的鱼只吸入两口,躯体便极速膨胀,俨然有了巨人观的趋势,旋即肉块横飞,在地底传出不小的动静。
“你是记者?你的同伙是谁?说!”
我反手掐住他宽厚的手背,指甲抠出两道深厚的血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眼镜男朝小皮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我的位置看不清小皮鞋的脸色,但总之听到地下有条不紊运动的机关齿轮被人硬性掰动,而后天幕上“轰隆”一声巨响,扑簌簌的白色墙粉抖落一地。
我听见那小孩的惊呼:“别抱着我跑了老太婆!快把我放下去!扫兴的家伙!”
以及四散于舞台周围的更多观众纷纷忘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
“我有说过压轴的展品是‘两只盲鳗如何杀死一只儒艮’吗?啧,那并不够艺术。”他晃了晃手指,立刻朗声高喊,“接下来为大家展示的是战斗与鲜血的对撞,我的灵感来源于——血腥玛丽。”
小皮鞋安顿好了红唇女人和张多莉,自己早有准备地跑到高处。高墙活似被碾压机器徐徐压下,毫不客气地抵达与玻璃缸近在咫尺的地方。眼见前有狼后有虎,水里有毒药,天上有碾压机,舞台上的一切都要毁于一旦了,这些渺小的生灵仍旧鱼贯而出,全无一点退缩和畏惧。这让我焦急,更让我汗颜,我痛恨自己命好却无能地缩在一角,整天畏首畏尾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到——
于是我抬腿狠踢那人胯|下,挣脱出身时顺手掀翻了鼻梁上别的金框眼镜。手指灵活地揭下一截眼镜腿,从内里倒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长度足有我一个手指那么长。他喘过气来后瞳仁亮了一个度,“这是‘蝎尾’?我没看错,你果然有问题!”
“那就让我这个问题大王结果了你这个假文艺大王!”
我飞扑上去,右腿横扫地面,高跟鞋尖直踹他胯骨。他翻身躲过我下一轮攻势,双脚蹬地站立。我趁他重心不稳拿手肘撞他腹部,他反手握过我袭去的胳膊,趁势把我牢牢拽进他的怀里桎梏住,不料我挪移了手腕,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针扎了下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
“蝎尾”很长,又细,乍一接触皮肉,倘若手法巧妙的话不应当有什么痛感。他也是在看到探进皮肉的半截针头后才慢慢反过味儿来。先前如何如何的斯文风雅,又是如何如何的艺术啦、疯狂啦……荡然无存,只见他双眸充血地仰天长啸,我不讲武德地张嘴就咬了一口横亘在我面前的腱子肉,他痛得嗷嗷惨叫,一巴掌将我仰面掀翻在地,周遭涌来保安拿着警棍对准我的脑袋,我毫不在意地笑出来,随意抹了一把摔出来的鼻血。
“打……打死这个贱货!”
手里的针被人抽走,眼镜男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他流氓似的吹了个口哨,用力拍了拍我被鲜血模糊的脸颊,“真是活该啊——”
“不许动!”
二楼。小皮鞋站在高处总揽全局,此外,另一角的照明灯电闸被人推开。
天光大亮,男人口鼻被黑布遮住,只露出一双英气的眼眸,站于高处仍然不失风度——与小皮鞋那种刻意凹出来的造型不同,这是一种渗透进了骨子里的修养,不被嘈杂人世所干扰,于平和之中暴露出了最本源、也是最真实的样子。
他用虎口抵住拼命反抗的啤酒肚,眼神中有淡淡的冷峻。
右手拿着一把银色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