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音七年前告病还乡,我还是从李衍那听说的。
他下了学堂,便悄声告诉我,连赢三场战役的许统领正值壮年,无病而托疾还乡,弄得父皇不悦,摔了一只玉爵。但父皇还是应下来,因为许翰音是惠姜的表亲。
“制衡。”
李衍用枝杈在花园沙地上写下这两个字,旋即又用脚抹去。他说父皇爱看偶戏,爱看每一个人都在他的悬线下悲欢生死。许翰音还乡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发妻难产而逝去,他不愿再在战场上抛却性命,他还有两个孩子。这自然是超出父皇掌控的情节,但结局还算顺他心意。
我没怎么见过许翰音。但许翰音偶尔会进宫拜见他那在后宫中荣华富贵的远亲,他会顺势抱抱坐在一旁的李衍,用自己坚硬的胡茬去触李衍彼时还十分柔嫩的脸蛋。在母妃和惠姜还没那么水火不容的时候,我也会去惠姜宫里找李衍。
许翰音知道我算不得与他沾亲带故的人,不敢造次,看到我便有些拘谨。
我只记得他的声音,他那卸了盔甲也习惯性挺起的背脊。
我以为许翰音的日子不一定富足,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三百两银子竟是一半银锭,一半碎银,不知道从哪筹措来的。他微微低头,将那装着银子的箱笼放在我面前,声音仍是哑的:“院子还需要找找,我在城东有一间小院,你们可以先住那里。”
孟月如倒是不介意:“没事,那我们就先住那里。但我们要两间房,妹妹大了不愿意和我睡。”说着还朝我假笑了一声。我本就不愿意和孟月如住,我为她解了三天的毒,现在又赖上我,我只能给她在解药的药方里又下了一种毒。孟月如恨不得杀了我,又拿我没办法,平日里还要称姊妹。
“你们可是亲生姊妹?”许翰音忽然有些奇怪地开口。
“那当然。”孟月如率先答话,揽住我的肩头,“若不是奴容貌被毁,也同她一般俏丽。”言语间亲昵非凡。
然而一到新的院落,孟月如放下东西就转身离开,估计只想夜里有个休息的地方,并不想和我多待。我乐得清闲,还在外面收拾了一下院子。据许翰音所说,他这个院子荒僻已久。我看了看,是有些杂草,不影响道路的我也懒得管,这边捡捡那边转转,居然在墙根还发现了几只小兔子!
也不知道我送给贺浔的一满怎么样了……
我想把几只兔子抱走,做个像样点的窝,然后养着,给我解解闷。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从上方传来:“住手!”
我已将兔子抱在怀里,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小男孩费力地攀在墙檐,小脸鼓胀胀,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我见他与许翰音有些相像,心里有了猜测,还是道:“你是何人?”
小男孩越过墙,缓缓地贴着墙壁下来,梗着脖子看我,和我怀里的小兔子:“家父许翰音,这里是家父的住所。你们若是客人,便不该私自动主人家的东西。”
“许翰音的孩子……”我故意多摸了两下兔子,“你是阿竹,还是阿桐?”
他未料到我连他的乳名都知晓,胆量小了大半,还以为我真是和许翰音有密切来往:“我是阿桐……”
怪不得,阿桐就是许翰音妻子难产留下的孩子,年岁还这般小。从前我在宫里,只见过阿竹,现在也该有十一二岁了,我想看看他,便道:“那阿竹呢?”
那小孩眼神一瞬就黯下去,道:“哥哥被爹爹关起来了。”
他抹了抹眶里的泪水,抬起头对我说:“姐姐,你同爹爹说说,阿竹没有犯错,让他不要再关着阿竹了。我想阿竹……”
这是什么意思?我拧起眉,估摸着道:“或是你哥哥犯了你不知道的错误,关在祠堂里或自己屋子里,两三天便有得出来了。你不要着急。”
阿桐却摇头:“哥哥已经消失一个月了。”
他年纪还小,也不知道防人,竟自顾自地说道:“我见爹爹日日进了主屋就闭门。我还以为爹爹把他关在了主屋里,就从窗户爬了进去,没看见哥哥,只看见了一砵血……哥哥不在主屋,还能在哪呢,我哪都找遍了,连我们家这荒院子我都找过了。”
他说我得我脊背发凉。那应该是人血,许翰音才要回生丹。他要人血作何用?我不敢再想下去,喝住阿桐,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听完这诡异的故事,我连这院子里的兔子都觉得脏,赶忙放地上去。几个兔子傻乎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围着我的脚边,啃底下的青草。
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许翰音之事古怪,我只想把他赶紧赶回去。小孩却不识人眼色,继续哇哇大哭起来:“这位客人,你也有兄姊弟妹,为何不理解阿桐之苦?”
我的神色陡然冷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月如现下不在庭院,看他之前的举动又像许翰音未曾和他提起我们,这小孩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我的“姊姊”。
许是被我的形色吓住,阿桐一抽一噎,抬起手指向门口:“那不是放着鹂灯吗?”
鹂灯?
闻言,我步步走向门槛,还未踏出去,便可见门檐右侧下悬一盏绢纱灯,灯上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
“客人莫非远道而来?在晋梁城,家中父母健在,放双头鹂灯,有兄姊弟妹,单放鹂灯,以祈自己顺遂,亲人安康。”
枉我还一直以为,这只是城中喜好的装饰。
我不信这是什么祈福的灯笼,只知道这是明晃晃地向往来人暴露院落里住人的标志,便一把将那鹂灯扯下,胡乱用草堆掩住。阿桐不明所以,还让我不要生气。我已厌烦至极,让出门口,请他出去。
待他走后,我一个人在这庭院里坐着。不知何时,夕光渐收,我想把院落门阖上,却见不起眼的后院门檐右侧,也挂了一盏绢纱灯笼。
那盏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纱面上的黄鹂鸟便如同展翅飞翔。
我再度将灯笼扯下来,便重重关上了门。
我不知这究竟是何意图。
我从未如此期盼孟月如的回来,想念着我的小雀。可我似乎已经抛下了我在京中拥有的一切,也没有等来孟月如。甚至这等待孟月如蹉跎下的时间,也阻止了我另去寻一处旅店。
夜色已深,我只得独自收拾好被褥,熄灭了房中灯火躺下。我蜷在被子里,睁着双目,难以入眠。过了半晌,忽听得外头有一道尖细的声音:“许大人,请吧。”
这声音将我惊起,但我并不敢回答。
那声音等了等,没有等到回应,又叫了一次:“许大人,别让娘娘等急了。”
这个许翰音,究竟在天家眼皮底下搞什么名堂!我怕他们久等不得,直接闯入门来,出声道:“我是女子,并非什么许大人。”
那外头的声音却笑起来:“是女子。许大人已同我们说过了,交给我们一对姊妹。”
许翰音……竟然将我们卖了?!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摸上我贴身佩戴的验明我身份的印章,喝到:“大胆!屋内是鹤昌公主。何人在此放肆,还不跪下。”
门外的声音寂了一寂,在我觉得此招有用之时,却听见“吱吖”一声门被打开的声响。我坐起来,迅速披上我放在床头的外袍,准备好我的印章。很快,便有人入我房中。
借着月光,我可见入我房内的五个人皆佩戴着面具。为首的便是那声音尖细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代主殿下已接到消息,鹤昌公主新婚不久,正与驸马游山玩水,如何到了我这晋梁地界呢?”
新婚?驸马?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母妃究竟是如何处理的我偷跑出京一事,强装镇定道:“你且等三皇子来,便可验明我的身份。即便我只有一分可能是,出了差池,你都担待不起。”
那人却仍旧丝毫不惧,拍了拍手,指挥身后人道:“此人冒充公主,罪大恶极。不用等她那个姐姐了,先把她抓入地牢去。”
我这才意识到,我执着于证明我身份的真假,只是徒劳。他们早已不在意天家的威严,他们只听从于这一方首领,也就是那个他们唤为代主的人。晋梁城,竟成了居于我朝之中而悄无声息独立的一片方域。我的母妃貌似与惠姜分庭抗礼,其实只是一只被撬空的僵虫,看上去艳丽如常,翻过来才发现其脏具皆失,而无数的蚂蚁,正舔舐着它流开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