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贤禅上到二楼,进了书房,反锁,走到书桌后方,推开暗门。
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放着牌位,上面写着裴以迈已故母亲安蕊的名字。
牌位旁边摆着裴以迈回来时候拿的袋子,前面贡品换了新鲜的梨,裴以迈记得小时候安蕊最喜欢吃梨,所以每次回来都给她带了梨。
香炉里面燃着三根烟,裴以迈刚刚点的,一旁摆着他拿上来的结婚证,要给安蕊看看。
裴贤禅走过去,同样抽了三根烟,点好,插上,退回裴以迈旁边没转脸,直直命令说:“跪下。”
裴以迈面无表情后退一步,屈膝,他不会和裴贤禅对抗,因为裴贤禅没有对不起过他,就算这个所谓的爸爸没有在裴家保护他,他分得清好坏。
但他不苟同裴贤禅很多想法,即使跪在垫子上,裴以迈也腰杆挺直,毫无悔意。
爱一个人就应该救她与水火之中,裴贤禅没做到,他要做到。
裴贤禅拿来长戒尺,左手还在拄着拐杖,右手用尽全力在裴以迈后背上重拍,发出一阵闷响,拍得裴以迈眉头紧促,咬紧牙关,但没发出一点喊声。
两下,三下…两个人像是商量好,父亲继续打,儿子继续忍,谁也不饶谁。
打到裴贤禅累了才停手。
裴以迈感受到背后的皮肤在发烫,轻轻动一下肩膀,麻了一片,只握着拳,指甲插入掌心,比不上内心万分之一的痛觉。
“为什么偏偏就遗传了你妈妈的性格。”
裴贤禅声音打颤,心疼中混合了歉意,他将戒尺扔掉,扶着桌子望向牌位叹了口气。
裴家的男人向来花心,就算外界传闻再怎样夸大,对裴家都无所谓,只要生意好,那又算得了什么。
裴家涉及的领域众多,酒店餐厅,旅游景区,房地产,倒了一边还有另一边,环环相扣,环环扶持,加上早些年他千杯不醉叱咤酒场打下来的关系,这些流传反倒是让裴家多了些神秘的面纱罢了,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
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安蕊,当初她也才二十来岁,典型南方美人,温柔,小骨架,乌黑浓密的头发,真是一个貌美如花,轻轻松松勾走他风流的心。
本是去东城谈生意,却为此隐姓埋名和她过了两个月风花雪月的日子,没想到留下了个裴以迈。
“我妈妈很好。”裴以迈看着牌位,本坚硬的眼神盖满思念,如果她还在世,肯定也很喜欢保护了他整个青春年少日子的薛千书。
“是,她是很好,但你不应该走她的老路。”思绪被打断,裴贤禅哼笑。
爱不是一切,不能填饱肚子,不能变成金钱权利。
“别人觉得你在利用她拉拢薛家关系,可我清楚,你跟你妈妈太像了。你不应该这样,感情是男人人生中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尤其是做生意的男人。”
每一次裴以迈看向薛千书,裴贤禅都能在他脸上看到那两个月里安蕊的影子,相似的五官,相似的神情,就算裴以迈用尽全力在克制,他还是看到了眼底熟悉的目光,他不希望裴以迈和安蕊是相似的命运。
“我不是我妈妈,薛千书也不是您,做生意不能成为不负责任的借口。”裴以迈握拳,温和的五官上是不屈和倔强。
提及妈妈,他满脑子都是安蕊浑身是血叮嘱他,说裴贤禅是个很好的男人,裴家肯定也很好,一定会将他好好扶养成人,要他好好活着就行,别动歪心思惦记裴家。
可他进裴家第一天就知道,妈妈错了。
若是没有那颗棒棒糖,他早就没了,如果不是薛千书看见裴承尘高兴,裴承尘也早就该废了,他就是乐意让喜欢的人高兴,可惜妈妈走得太早,他没办法尽孝道。
许是小时候哭了太多次,现在愣是一滴眼泪没有,眼睛发酸失去焦点,也扯不上半点和落泪有关的神情。
裴贤禅拄着拐杖往后退了一步,抓起桌上的佛珠,在左手轻捻,闭上眼睛,明知故问。
“你是在怪我?”
“不敢。”裴以迈冷冷说。
事已至此,能怎么怪呢。
裴贤禅不再开口,周遭安静下来,只有佛珠撞击在一起的声音,一下一下,很轻,能褪去心底的杂念,让人情绪缓和不少。
裴以迈印象里,裴贤禅这串佛珠已经把玩了很久,好像从他进入裴家第二天开始。
不知道有什么用,可能是他早些年做了太多亏心事才将裴家壮大,晚年才需要这样安慰自己。
他对原因不感兴趣。
僵持许久,裴贤禅打开门,走进书房,侧身喊了喊他,“出来吧。”
已经跪了半小时,双腿早就麻了,裴以迈咬牙用力站起,整理着装,丝毫看不出是刚刚下跪的样子,走到书房,站在书桌前,等裴贤禅的发落。
“你不想离婚?”
“嗯。”
裴贤禅将佛珠收进抽屉,关上,知道劝不动,他就不再劝了。
“先回去,过段时间我带着你去薛家提亲,就算领证了,该走的程序也得走。薛家对你有意见,但这是你自己选的,冷言冷语你也自己受着。”
原以为裴贤禅会忌惮他,怕他和裴子天抗衡,没想到在出主意,裴以迈诧异,也卸下了准备对抗的状态。
“这件事先不要和外人说,等流程走完,这婚事也算风光体面些,薛家注重名誉。”
“好。”裴以迈应。
“回去吧。”裴贤禅别过脸不看他。
等书房门关上,裴贤禅才抬眼,头发花白一大半,此刻更显老态,眼瞅着年龄上涨身体不如从前,多帮帮裴以迈,想着哪天离开了,到地底下,罪责也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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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交汇处,薛千书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没见裴以迈过来,便到草坪上散步。
晚风比白天要冷,刚好吹走脸颊上留下的烫痕,吹散一些痛感。
这才想起来裴以迈的叮嘱,要她别和爸爸妈妈顶撞,是他早猜到了爸爸妈妈会说那些话吗?
那他应该很委屈吧,对于这个婚姻,她本来就不抱有什么幸福的希望,可在爸妈言语攻击裴以迈的时候,她突然铁了心,偏要对抗。
如果连她都这样想裴以迈,他就真的没人可以依靠了。
冬季深夜是很少有星星的,可能是前几天下雨,今天停了但也还留着不少乌云,肉眼看上去整个天空很沉重,灰蒙蒙的,和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身后传来车子的声音,回头,迈巴赫停在路边,裴以迈从驾驶座下来,走向她刚刚坐着的长椅。
太远,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一如往常,背影走得稳重而孤独,大学之后她就不常和他见面,每个月就靠裴以迈去她那边实习才能见一见,假期他也不回南城,自己呆在公寓里,她真不知道那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手机响起打断她望向他的目光,也让他留意到她在这边。
裴以迈听到动静挂断电话,一边脱下围巾叠好,一边走向她,给她披好。
光线被树挡住不少,她只能模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淡然,像没有发生。
“等很久了吧?”裴以迈关心问。
“不久,我也刚到。”
太长时间不说话,嗓子像是被堵住,她这句说得沙哑,让裴以迈的视线迅速落在她眼眶处。
“你…”他眼神慌了一下,抓着她手腕,将她拉到树影外,路灯下。
脸上的痕迹已经淡到几乎察觉不到,可裴以迈还是看出不同。
他蹙眉,咬着牙慢慢举起另一只手,虚托在她侧脸,和帮她擦掉眼泪那晚一样的姿势,这次小心翼翼了不少,并且迟迟不敢碰她。
僵持了几秒,她转走脸,裴以迈的眼神又是另一种陌生,纠结伴随克制,还有若隐若现的后槽牙,她看得心里乱糟糟的。
“还疼吗?”他小声问,随后又附带了一句,“对不起。”
举起的手放下,抓着的手松开,他后退一步,回到了正常社交距离,带着弟弟语气的关心,望向她。
这个语气裴以迈极少用,她都分不太清什么情况下他才会故意这样,但每一次效果都很好,提示着她拿出邻家姐姐该有的的姿态。
“没关系,我妈妈力气没有那么大。”她回过神,扬起笑容摸了摸他刚刚没敢触碰的脸颊,“就是第一次被打,感觉怪怪的,哈哈哈…”
很干的笑声,干得裴以迈不得已跟着扬起嘴角勉强假笑,她看得突然内心一阵委屈。
不是责怪裴以迈,而是说不上来的委屈,明明刚刚还很坚强,突然看到他站在眼前,就特别想抱着大哭一场,说一说刚刚没有脱口而出的愤怒言语。
“那个,我有些累了,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怕自己失态,薛千书别过脸,先开口终止了话题,明天状态好了,再想着以后的路吧。
“好,我先送你回去吧。”裴以迈眼皮颤了一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终于可以心疼了。
但只有短短一下,为了不被发现,他迅速转身,往迈巴赫副驾走去,打开车门。
大概是耗费太多精力,也有可能是没办法面对裴以迈,她上了车就犯困,闭上眼睛眯了一路,始终没发现他后背不敢贴着驾驶座靠椅。
到楼下,裴以迈跟着下车。
她要拒绝,裴以迈却先开口,“晚餐没吃多少,我上去给你煮碗面就走。”
不好再说什么,两人便并肩上了楼。
坐在客厅看着裴以迈脱去外套站在厨房等水开下面的背影,薛千书内疚感越来越重。
裴以迈要怎么和薛家相处?
他是不是以前就知道自己在薛家眼里是什么样的人,那他会不会觉得她也是这样想的?
水开了,裴以迈抓了一把面放进去,用筷子慢慢搅拌,动作连带后背,他的手还是抖动的。
她起身,走到餐台出,小声喊:“小迈。”
“嗯。”裴以迈停住,眉头散开,回身,满脸轻松,和以往没有区别。
她抿着嘴巴说:“其实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你的,尤其是小忆,只是今晚事出突然,他们有点难以接受所以说了不好的话,我替他们道歉,我…”
“千书。”水开得大了,他不得已转身去搅拌,嘴上却温和说了声:“谢谢。”
谢谢她在她爸妈面前护着他,谢谢她知道自己会和家里起冲突还是要帮他说话,他原本以为,他已经提醒了,她就真的不会再搭理了。
这样看,他在她心里,好像比他自己估算的要重一些。
“啊?”
薛千书听得云里雾里,明明是她要道歉,怎么话题突然变了?
裴以迈将面捞出,盖上刚刚弄好的酱料,香味飘到他鼻尖,热气腾腾,有一种家的感觉,他忍不住多闻了一会儿才端起来,递给她。
“趁热吃吧。”
她伸手接,他没松开。
右手无名指的钻戒和他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第一次靠得那么近,看得她突然被一股安全感包围。
周围局部升温,薛千书不知道裴以迈为什么还不放手,也没说话,就紧紧抓着盘子两边。
她也不敢抬头,因为这样会对上他的眼神,她现在已经猜不到每一次对视他眼底会是什么情绪了。
嗡--
盘子旁边,裴以迈的手机响起,驱赶掉她刚刚所有来路不明的安全感。
来电显示:林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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