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被约法三章和保密条约限制,聂星柔当场就想冲上去、从大姑妈手里摘出蒋恩慈,然后将他推到大门外。
他怎么会来这里?
蒋恩慈转视线时,对上了聂星柔的眼神。他轻挑了下眉,露出了与礼貌面具不同的得逞感,仿佛在向聂星柔宣告什么。
原来他家空空荡荡的,是因为蒋恩慈提前来她家过年了。
就很无语。
肯定是聂雪言做的好事。
聂星柔视线一转,坐在电视机旁打游戏的堂弟正在和她招手,然后说:“我把同学带回来过年了,你认识的。蒋蒋还给我们都带了礼物。”
聂星柔听到包装袋响动,看到自己的老爹拆出了一瓶茅台酒。她爹聂峥嵘长了双单眼皮,眼睛比较小,放松时看起来好像在睡觉。
而此刻的他,忽然把眼睛瞪大了一圈,“这不是破费了吗!这么贵的礼物,小蒋你拿回去拿回去!”
蒋恩慈却露出礼貌的笑容,“聂伯伯,您这就太客气了。要是我拿回去了,怎么好意思留在这里过年呢。”
聂峥嵘不赞同,“那不是。留小辈过年是热闹,你这就搞成了客套,不能要。”
“是啊,”聂星柔的叔叔聂振强也发话了,“我们留你肯定不是为了让你乱花钱,你能来吃顿饭、玩一玩就很好了。别搞那么正式,这把叔叔当外人了。”
“就是啊小蒋,以后多来玩,这就是多了个小辈。谁让小孩子花钱,不讲道理。”大姑妈聂珍珍也附和。
聂雪言连忙凑过去,“那这样,我们就拆一瓶好吧?拆一瓶是蒋蒋的心意,其余的就让他拿回去。”
“这也不好,我们带了酒。”聂峥嵘拒绝。
最后几番争执,他们还是选了一瓶蒋恩慈带来的桃红酒。因为蒋恩慈说那瓶酒不值钱,一百九十块而已,女士也可以喝。
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聂星柔倒是很清楚。这是Clos du Temple酒庄生产的桃红酒,一瓶就要190欧。直接换掉计量单位也是真够“贴心”的。
*
蒋恩慈被这一阵热闹搞得有点不太适应。一般来说,都是一群人求着他注资给钱,今天一群人拦着他不让他花钱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
而且聂星柔的爸爸还准备了红包,给他封了一个。他好久没有收到谁给的红包了。自从父母离世后,他才是给人发红包的老板。
他的肩膀被聂雪言攀住,男生单纯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别跟他们争了,听安排就行,我们家人就是这样。你过来跟我一起打游戏吧。”
蒋恩慈动了动指尖,有种莫名的暖流涌上来。他的手总是冷的,可是今天被太多人握住,就这样沾上了别人的体温。
被带开之前,他回望了一眼。聂星柔被她的妈妈宋文竹叫去厨房,说是打下手做菜。聂星柔应了一声,匆匆跑了进去。
烟火人间,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是带着团圆饭菜的香气,是带着亲人热闹的讨论声,还有那一抹纤丽的背影。
*
晚上七点,一家人围坐餐桌旁。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最后蒋恩慈和聂星柔坐在了一起。而蒋恩慈的另一侧,坐着聂雪言。
聂星柔坐在他身边浑身尴尬,柔软的座椅上像是生了刺,她总觉得不自在。
大姑妈聂珍珍总是一副热心表现,此刻的她夹着肥肠过来,“来小蒋,试试我们宋阿姨的手艺,她的肥肠臭干子煲做得可好吃了。”
聂星柔在心里尖叫起来。
他不吃这个!
蒋恩慈不吃内脏,不吃飞禽走兽的脚和翅膀,更不会吃臭干子这种东西。眼看着雷区越来越近,聂星柔恨不得立刻站起来挡住那一筷子的热情。
她真的很怕蒋恩慈当场翻脸。
就在聂星柔以为要完蛋的时候,蒋恩慈递出碗,接下了那一筷子。
他微笑着感谢聂珍珍,然后挑了一点点肥肠圈吃掉,对着宋文竹说:“阿姨的手艺是真的好,外面烧不出这么柔和鲜美的感觉。”
一席话说得体贴饱满,宋文竹也笑了。
但是转头,聂星柔看到了他的小动作。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蒋恩慈用纸擦嘴,舌尖轻抵,用纸包住了肥肠圈,然后悄悄扔到了桌下的垃圾桶。
果然,他还是不吃。
可聂星柔觉得,他能勉强嚼一嚼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这人的不高兴总是摆在脸上,让满屋子人都战战兢兢。但今天,他的妥协让聂星柔觉得柔软,好像陷入了一团棉花里。
为了解决他的肥肠困境,聂星柔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对换了两人的碗。
她的碗里盛着清凉爽口的鸡丝莴苣拌蕨根粉,她一口没动,换到了蒋恩慈面前。
蒋恩慈一怔,眼角不动声色地瞥过去。聂星柔神色如常,往碗里夹了牛腩烧腐竹,盖住了那点肥肠和臭干子。掩人耳目又极其自然,无人发现桌角的小小插曲。
他忽然就起了点坏心肠,他的左腿往左边靠去,碰了碰她的腿。聂星柔果然受惊,连筷子都掉了。
大姑妈的笑声追了过来:“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拿不好筷子?”
聂星柔耸了下肩膀,没接话,低头下去捡筷子。哪知这时,蒋恩慈也弯腰去捡。
就在短暂交汇的瞬间,蒋恩慈又看到了那双温软润泽的唇。这次,他毫不犹豫,凑上前去轻吻了一下。
一触即离,然后捡起那双筷子,放在了桌上。
那双唇的触感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但更为美妙。似将融未融的冰淇淋,也像刚刚出炉的舒芙蕾。一切的温柔和美好,不及刚才的轻轻一触。
他抿唇,为了按捺那点蝴蝶振翅的心情,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蕨根粉和鸡肉丝。
熟悉的酸度和一点点辣意让他知道,这是聂星柔做的凉菜。
心情莫名更好了。
*
而聂星柔这顿饭吃得是神魂不宁的。
她筷子没捡到,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碰到了蒋恩慈的嘴唇。凉且软,好像果冻一般的触感。聂星柔轰然脸红,借由换筷子去厨房冷静了一下。
可回到餐桌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聂珍珍又借机问起关于相亲的事情,聂星柔满心记挂她是不是吻了蒋恩慈,会不会丢掉工作,整个人都有点走神。结果聂珍珍说:“这就定了,我去联系。”
聂星柔这才反应过来,定什么了?
还是宋文竹复述了一遍,“你大姑妈说,你的小学同学王一然回荷城工作了,年薪有十万,双休,在水利局工作。过年正好空着,你们可以联系一下。”
聂珍珍说:“这个不错了,年纪和你相当,家里又知根知底的。而且事业单位嘛,年终奖和福利待遇都不错。你以后生孩子也轻松,福利待遇很好。”
忽然间,聂星柔觉得全身都难受,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攀爬上来。
她的身侧还坐着蒋恩慈,而大姑妈就这么把她所有的条件摊开来反复玩说,好像在市场买菜一样挑挑拣拣,完全不顾她的脸面。
聂星柔紧了紧筷子,说:“我还不想谈恋爱,我想努力工作。”
大姑妈一下笑出来,“哟,我们星星还要向好好看齐了,准备考个清澜大学的研究生吗?”
大姑妈的女儿秦诗好很会学习,考中了清澜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秦诗好就在外企工作,现在已经是高管了,年薪六十多万,还不算年终奖。她找了个事业单位的老公,生了个儿子,是标准的幸福家庭,也是大姑妈挂在嘴边的骄傲。
这样明显的揶揄狠狠刺痛了聂星柔,她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快,轻声说:“那等姐姐在婆家吃完年夜饭过来了,我就找她取取经。”
大姑妈更骄傲了,“那是,但你也可以学习你姐姐找老公的态度啊。你找不到像你姐夫方子敬那样的男的,退几步找王一然也不错啊。我是你姑妈,难道会害你吗?”
聂雪言先不服了,“大姑妈,你别介绍了。你上次给姐姐介绍的程琛,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抠得要死,全院之耻。你还不是说那是精英人才,非塞给姐姐。”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聂珍珍反驳。
宋文竹和聂峥嵘互看一眼,两人看向聂星柔,眼神有同样的恳求。要聂星柔息事宁人算了,不要和大姑妈计较,都是一家人。
可那一口郁结之气就是堵在心里不上不下,聂星柔不想低头,但父母的眼神又让她动摇了。
心里的酸水冒到了喉头。聂星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听聂珍珍的,为什么非要“退而求其次”。她就不能自己选择想要的东西吗?
聂星柔梗着脖子没说话,眼神落在餐碗里。电视的热闹声传来,里面还在说“女人今年不结婚是一块钱,明年就成五毛了。贬值太快就像龙卷风。”
观众们拍掌大笑,他们在笑什么?凭什么男人不结婚就是钻石,女人不结婚就是剩女。
这其中的逻辑和平等又在哪里呢?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这读书就这样,当年辛辛苦苦才考了个三本,听说你还考研了是吧,复试线都没上吧?现在的工作说得好听是在画廊上班,其实不就是个卖画的售货员?你这条件我都不好意思给你找更好的人,生怕你拿捏不住。谁想要售货员当老婆呢?你之前不是谈了个男朋友吗,人家去新加坡留学转头就把你甩了。”聂珍珍阴阳怪气,但手上不忘倒酒,蒋恩慈带来的桃红酒被她喝了大半。
她又抿了口酒,“你要是像我家好好那个条件,我马上给你找个亿万富翁。”
聂峥嵘和聂振强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的无奈简直要溢出来了。这个姐姐就是两口酒下去,什么话都敢放。
自己一万块都挣不到,还亿万富翁,她哪里去找哦?
聂星柔气得简直要掉眼泪了。她知道大姑妈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更伤人。原本阖家欢乐的节日,却偏偏要在餐桌上揭她的短,好像不说这事就无话可说一般。
她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刚准备起身离开,却被蒋恩慈握住了右手。
两人的双手在餐布下紧扣。
聂星柔有点诧异,蒋恩慈的手总是冰凉的,可这一刻,他的手好温暖。
然后她听到蒋恩慈说:“聂伯母,她不是没优点,只是你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