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过了,街上还有点夕阳的余晖。
赵峥本来想给余青虹放一天假,但余青虹坚持播完两个小时。照她的话说,互联网吃的就是曝光这碗饭,没有曝光就什么也不是。
何湫和赵峥劝了她一下,见她坚持,也就由着她去了。
何湫念着晚上和丁堰约了吃饭,陪着余青虹直播了一会儿之后,便提出了离开。
何湫推开店门,便看到店门口一辆国产杂牌车下来下来三个男的。都是高大壮实的身材,看见店里有人走出来,便把嘴里叼着的烟扔到梧桐树底下,用脚碾碎。何湫认出来那烟还是中华,不是什么杂牌子。
何湫被接近地平线的太阳光晃了下眼睛,有点心慌。她咽了下口水,故作镇静地对那三人说:“不好意思啊,店里七点就打烊了。”
领头的那个一脸横肉,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何湫,尤其在何湫的胸口处停留了好一会儿。何湫被他看得直犯恶心,但也抓着店门的把手问:“有什么事儿吗?”
那领头的才粗声粗气地问她:“姓余的娘们儿,是不是在你们这儿工作?”
何湫装懵:“什么姓余的?”
那人的耐心显然已经快要告罄,“余青虹!余青虹是不是在你们这儿工作?”
何湫都能感觉到这人的口水在距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喷射,她又凝了凝神才回答:“余青虹是在我们这儿工作,但她现在不在店里头,她下午去政务中心办事了,现在还没回来!”
“你放屁!”另一个人冲上来推了何湫一把,何湫就狠狠撞在店门上,腰被把手硌得生疼。
妈的,肯定青了,何湫想。
“那娘们儿现在还在直播呢!就你们店的账号!”
何湫疼出一头汗,还在回答:“她又不在店上直播…”
“你让开!”那满脸横肉的男人把何湫一把推开,进了店门。门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杂乱的清脆声音。
何湫顾不上腰疼,挪了几步到店旁的一条狭窄甬道里面,掏出手机报警。
最近的派出所离这儿有差不多一公里多,何湫想了想,又给丁堰去了个电话。
“喂?”丁堰的声音还带了点抱怨,“不是说了吃饭吗,怎么今天这么晚都没回…”
“丁堰…”何湫打断他。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丁堰立马就听出她不对劲,声音太虚了,还伴随着一些不明显的抽气。
“店上出事了,我已经报警了。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丁堰立马拿上车钥匙往外走,看见石祁也还在,又把他叫上。
“你别挂电话!我跟石祁马上过来,”丁堰叮嘱何湫,“出什么事了?”
何湫揉了下自己的腰,感觉缓解了些,“有人到店上闹事,冲余青虹去的,我现在在店外面,已经报了警了…”
“行,”丁堰稍微松了口气,一脚油门把车开出车位。
“听你声音,是不是受伤了?”
“还行,被推了一下,撞到腰了…”
丁堰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拐弯的时候油门都没松,石祁吓得去抓门上的把手,“店里头有谁在?”
“赵峥和冯晖都在…”
“那你别进去了,找个安全的地方窝着,等我或者警察…”
何湫有点懵,她正准备起身去店里头,她不放心。
丁堰没听见她回答,猜出了她是怎么想的,语气有点急切:“我说了,你别一个人进去!里头赵峥和冯晖都在,出不了大事,我就一两分钟,马上到,你等等…”
何湫犹豫了下,还是选择等丁堰。她刚刚被撞到腰,有点使不上力,进去了也是拖累。
丁堰没说假话,他们到得很快。丁堰甚至都没来得及找个停车位把车停进去,直接把车停在路边,就甩上车门奔过来。
“你没事儿吧?”丁堰的声音都有点不稳。他一下车就看到何湫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腰,脸色发白。
何湫借着他的手站起来,“还行,进去吧。”
门一拉开,三个人就听到后院吵吵嚷嚷的,还伴随着一些哭号和怒吼。
何湫也顾不上腰了,拉着丁堰就往后院冲。
下午刚下过一场雨,此刻后院糊泞的地上一片狼藉,散落了各样物件:桌椅和绿植的残骸四散零落,还有几条被撕扯下的衣物残骸和配饰。庆幸的是现在不是店里的营业时间,地上并没有多少陶瓷玻璃之类伤人的物件儿。
角落里围了一圈人,已经厮打成一片。各型各色衣物包裹住的躯体奋力往前挣,那裸露出来的手臂互相绞缠,形成一群虬劲枯荣的老树。
随着一声“喵——”的惨叫,松果从何湫脚边窜回屋里。
丁堰把何湫往后拉,叮嘱道,“你站在这儿别动。”率步向前,小臂绷紧,把闹事的人里头体格较小的那个人拉开。
那人反应过来就想去动丁堰,丁堰反手把这人按在墙上呵斥道,“老实点!”
石祁立马过来按住他。
人群被拨开一道口子,丁堰钻进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嘶“了一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去撕扯余青虹,赵峥和冯晖两个人都拉不住他。
余青虹已经被逼到墙角,脸上尽是泪水,左脸上一片红印,脖子和下巴上尽是红紫一片的瘀血。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长裙,此时前襟处皱成一团,上头还有些黏着的液体。
那满脸横肉的男的抓着余青虹的裙角,一巴掌呼到赵峥头上,赵峥被打得一个踉跄,手上松了劲儿。
男人正准备往前冲,丁堰又冲上去抱住他。他只得抓起手边上能拣着的物件儿往余青虹身上扔,“你个不要脸的娘们儿!你骗老子的钱你还搞臭我,我也不让你好受!”那男人本就满脸横肉,此时五官更是扭曲成一团,满目赤红,整张脸水津津的。
“个死婊子!老子今天非得打死你!”
“砰——”一声清脆的响,一盆兰草花被打碎在地,余青虹被陈杉杉即及时拉开,才避免没被砸到头部。兰草花昨日刚开了花,赵峥还没来得及把花剪下来,便染了一地的污糟。
丁堰峁着劲儿地去撇这人的两只胳膊,肚子上挨了狠狠一肘子,疼得他闷哼了一声。正疼着喘着,他听见脑袋后面何湫有些刻意拔高声量地喊了一声:“让开!”
他下意识地撇了下脑袋,便看到一团阴影狠砸过来。那物体和男人的后颅骨相碰撞,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脆裂声响。
那男人直接一个前扑摔倒在地,丁堰扭头一看,那地上又一株兰草花的尸骸躺在一堆湿润泥土和花盆的碎片之中。
后院里因为这一瞬的变故竟奇迹般地静默下来。
“何湫!”丁堰又惊又怒,低声吼她。
警察来的时候,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于是乎浩浩荡荡近十人全被请到派出所喝茶做客。
监控人证都在,很快就把事情搞清楚了:那领头的男人叫刘继明,不到三十岁,也就是前几天晚上纠缠余青虹的人。他以前是余青虹的狂热粉丝,在她的直播间砸过些钱。按警方的统计,大概有大千将近万把块钱。除了直播间的打赏之外,还花了钱以加上余青虹的微信好友。
这人也没有什么固定工作,因此收入也不稳定,被老婆发现花了这么些钱之后被闹个没完。他在微信上找余青虹索要钱,余青虹让他找平台要,并把他拉黑了。他追到线下,要求余青虹要么退钱要么陪他睡。余青虹不依,他还被送到局子里,闹得好一个人尽皆知。
这人自然心生怨愤,伙了两个兄弟到店上找余青虹。余青虹态度强硬,这人就动了手,两方人互相拉扯,最后成了这么乌泱泱的乱汤一锅。
刘继明这方动手在先,暂时被扣在派出所。
派出所民警让他们几个先回去,第二天白天再过来聊调解内容。
赵峥比余青虹伤得还重些,他一直挡在余青虹面前,挨了刘继明好一顿拳打脚踢。他脸上好几处淤青和红肿,脖子上也有勒痕,听法医说还有几处肌肉拉伤。
余青虹也是一脸鼻青眼肿。她走过来跟几个人道歉。
“害,”何湫冲她笑笑,“挨两拳,得一笔赔款,不亏。”
何湫是真没把这事算到余青虹头上。
从法律上来说,她做直播,甭管擦边与否,只要没被平台认定违规,那余青虹得到的每一笔分成都是符合规定的。那么刘继明打赏的钱,平台规定不退款,那也就算不到余青虹身上。
从何湫个人来说,她也没认为余青虹有什么错。人在艰难时,总要汲汲营营地四下里寻找出路,便是极端地走向不归途也并不稀奇,何况只是做做擦边直播呢?
何湫想起赵家还没拆迁的时候,后院里没住人,总是荒芜。赵蓉那时候就总告诉她不要往后院跑。她问为什么,赵蓉总也不愿说,讳莫如深得如同那处住的是连环画里的黑山老妖。
后来还是钱尚珍告诉她,说这里原来住着一家人,姓张。这家人的老二在外面赌博,输了钱回来要钱,跟家人争执时掏出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枪把自己的父亲打死了。而那哥哥气急之下又打死了弟弟,也被判了刑,最后被枪毙。那老母亲也就带一家子着老小搬走了。
这些日子虽然接触不算多,但何湫看得很清:若不是实在艰难,余青虹是万不会去做那职业的,她的道德感比她何湫高多了,不然也不会为赵峥开出的几千块钱工资而费心费力了。
她是不愿意去对一个挣扎求生的人极尽苛刻的。
但赵峥和其他店员怎么想,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赵峥自己还一身伤呢,干脆给所有人放了个两天的假。
一群人散了以后,余青虹还跟在赵征后头。赵峥疼得龇牙咧嘴的,看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又于心不忍:
“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开车踩油门的时候,赵峥都觉得自己的大腿隐隐作痛。
“老板,真的是对不起你,店里的损失我都会赔的…”
赵峥看了一眼余青虹,忍着疼笑道,“没事儿,刚没听人警察叔叔说吗?明天我们和刘继明聊调解,店里的损失也会算在里头的。”
余青虹还是不停地道歉,赵峥脑袋上本来就挨了刘继明好几下,听着她的道歉更觉头疼。
下车的时候,余青虹有点挫败地跟他说:“赵老板,不管怎么说,还是很谢谢你。你不计较我过去那些事情,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的语气逐渐坚决,“大家这次,也是因为我受的无妄之灾,我实在是没脸再在店里呆下去。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说着,她下车鞠了个躬,便要离开。
赵峥摇下车窗,“青虹。”
余青虹转头看他,眼睛里面带了点希冀。
“回去好生休养一下,明天早上九点我接你去派出所。”
“至于你的离职申请,我也不同意。下周一准时上班,需要做的准备去跟何湫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