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湫把丁堰的话记得挺牢,后面几天就算她不去汽修店上吃早饭,她也会顺路给丁堰捎一杯豆浆去。
盛豆浆的白色纸杯是在网上买的,何湫头天晚上还在纸杯上画些简笔画。
何湫有时会临摹一些独属于他们俩个的共同回忆,她画几个小孩在河边烤鱼吃。丁堰就会想起村前那条河只有在上游泄洪或是大暴雨时,才可见奔流澎湃。其余时候,总是潺潺,水深没不过膝盖。他们一群小孩便在浅水处挖一个坑,等待河床露出,坑里便会爬满近乎透明的小蟹小虾。偶尔呢,还能得一两条拇指长的小鱼,烤了一尝,其实涩口难咽。
偶尔也会是调侃,比如今天何湫画一只嘬吸管喝豆浆的狗狗暗指丁堰,丁堰几个小时之后回她一张照片,照片里面他在狗狗旁边添了一个被打倒在地哭泣的小人。
“啧,”何湫收到照片,没回丁堰。过了一会儿,她又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把照片保存到相册。
几天接触下来,何湫发现余青虹倒不像第一面看上去那么冷,相反,她甚至是个有点羞怯的姑娘。赵峥说她还在做另外的兼职,因此余青虹只在晚上直播的时间来店上。
她和何湫是反着来的。何湫是刚认识时满脸带笑,熟悉了反倒一身脾气,关系越近她脾气越大;余青虹并不,她只在刚来那天冷过脸,后面便都是一副笑模样。她又长得好看,店上人跟她说话,都特意轻声细语些。
但一旦开播,这人就显示出她的能力了。余青虹记性很好,何湫头天给她准备的产品介绍和文案,第二天她就能记得七七八八。镜头前她妙语连珠,遇上不友善的评论,她也不会挂脸。
几乎是随着直播开始,Black Tower的线上销量便开始增长。除了直播以外,余青虹还能给赵峥提意见,就线上产品的销售方式作反馈。
何湫私底下跟赵峥感慨:“你给人家开的工资够吗?”
赵峥就冲她笑笑:“放心,肯定比你高。”给何湫气了个好歹。
九月底。
天总算是凉了稍许,难耐的劲头总算是过了。人人见了面,互相问好过后,便免不了咒骂这个实在漫长得让人生厌的暑天。地震、山洪、酷热、干旱,和一道道数字送来的死伤,便一下远得触碰不着了。又盼着紧接而来的日子了。
“哎,为啥最近不见毕华朝来找你啊?”何湫翘着脚坐在板凳上,好整以暇地去问丁堰。
丁堰晓得这人在装怪,觑她一眼:“得了吧,人毕华朝难得来一回,你跟我怄气好几天,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为什么呢…”
“为避免自找麻烦,我跟毕华朝说了,要找我也别来店上了,要么搁微信上说,要么就提着瓜子花生正式点…”
何湫咯咯咯地笑倒在椅子上,“毕华朝怎么说啊?”
丁堰哼一声,“人说了,也就是手上没枪,不然非得给我来一梭子。”
何湫笑个不停,还把自己呛到,咳个不停,“咳咳咳…哎哟喂,乐死我了…”
“乐死你了…”丁堰把一瓶可乐贴她脑门上,凉意透过易拉罐,在何湫额头上留下一串水珠,“你是乐死了,我受了毕华朝好一顿弯酸…”
何湫拿易拉罐挡住自己的脸,憋不住地笑。
丁堰是带点故意的意思把这话说给何湫听的,何湫也很清楚这一点。她跟丁堰说,她的别扭跟丁堰和毕华朝没关系,其实是撒谎了的。
那天笑颜如花的毕华朝朝她伸手的时候,她清楚地感受到胸腔裂开,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疯狂地生长。
毕华朝是多么有魅力的人,何湫夸奖的那些话尽都不假。但她与此同时又为其和丁堰少得可怜的言语与互动而耿耿于怀。
她能够饶有兴趣地和丁堰玩互相试探的小把戏,是因为她自认为和丁堰之间有旁人没有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得他们之间的进一步和退一步都显得合理而坦诚,使人欣悦又满足。她沉浸在这一过程当中,并满怀期待地眼望着他们关系的去向。
但那天,一个毕华朝,仅仅是一个跟丁堰之间关系坦荡的毕华朝,便轻易地勾起了她的不安、忐忑、烦躁、郁郁以及一万种莫名的情绪。她开始怀疑,她自认和丁堰之间的默契是否只是一种错觉?
何湫是很聪明的人,她用了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这种复杂难耐的情绪,叫占有欲。
但何湫可以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她从来没有动过要丁堰为此改变的心思。
丁堰是个人,是个完整又独立的正常人,不会为她的意志而随意改变。
她也从不奢求别人为她而改变,或者说,她自认为很理智地认定:没有人需要为她的情绪买单。因此,何湫本希望独自消化掉这一应隐秘的情绪再装作无事发生。
但她又不甘如此,于是暗暗地使别扭,希冀得到丁堰的察觉。
而她现在得到的,显然比她曾经期望的要多得多。
何湫乐个不停,丁堰也就斜靠在柜台上面看她,慢慢地喝水。
何湫隔着易拉罐去看他,丁堰半点不躲闪,就居高临下地这么望着她,偶尔仰头喝一口手里的矿泉水,何湫就能看到他下颌的棱角。
晒黑了,何湫在心里想。
“我感觉,你最近去镇上的时间变多了哎,我看你经常大晚上才回来。”何湫问他。
“七八月雨季过了,有很多车要进山,包括之前跟我们签合同的那个车队…其实也不算多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左不过就是加行李架、换轮胎刹车片跟加防撞装置这些。但活一多起来,邵辛阳哪里忙得过来,有些项目又不是谁都能做的,我和赖绍华最近都在那边帮他,我爸最近都没能闲下来…”
丁堰其实有点为这事发愁,改装是件麻烦事儿。法律虽然规定了可改装的范围,但任何改装都有极其苛刻的相关法规进行规范。
他怕出事儿,要求所有来汽修厂的汽车在改装前都得向当地车管所咨询并且申请变更登记。同时,对于涉及车辆结构、动力、制动等车辆关键部位的改装,丁堰尤其谨慎,因此他和邵辛阳几乎都是全程死盯,来确保改装后的车辆符合道路行驶的安全标准。
有老师傅说丁堰太谨慎,丁堰也只笑笑。他倒不觉得是自己谨慎,只是但凡做生意的,哪个又希望触霉头呢?
“那倒是,”何湫点点头。
“怎么,找我有事?”丁堰挑眉问她。
“啊…”何湫缩缩脖子,“那倒也不是…”
丁堰瞥她一眼,轻声说,“我还以为你想找我**呢…”
何湫“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跳起来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只瞪着丁堰,把自己憋了个面红耳赤才说出一句:“丁堰我去你的…”
这下便换成丁堰得意了。
跟丁堰贫完嘴,何湫抓了一把糖去Black Tower了。一进门,便感觉店里的气氛不太好。
窗边坐了一桌安安静静看书的客人,除此之外,店里头只有在吧台里头站着的冯晖。
何湫有点奇怪,问:“晖哥,咋回事啊?”店里头什么时候只有这点人过。
冯晖还是一副冷脸,用手指了指后头,何湫也就背着包往后院去了。
相比前头,后院此时才称得上热闹。店里的人几乎都在,围成个圈。
听见何湫的动静,几个人侧过些身子,露出中间坐着的余青虹。
“咋了呢?”何湫走上去问,正好看见余青虹哭得红肿的一双眼睛,“我靠,这是怎么了?”
围着的几个人都露出难言的神色,余青虹也不吱声。赵峥把何湫拉到一边,“这边说。”
两个人走到院子的角落,“怎么了?”
赵峥叹口气,“你昨天走得早不知道,晚上直播的时候出了点事…”
何湫脸色立马就变了,看了余青虹一眼:“有人在直播间乱发评论还是给账号乱发私信了?你不是请了房管嘛…”
“不是线上的事情,”赵峥看她有点激动,拍拍她的肩安抚道,“线上的事情不至于吓到青虹。昨天晚上有人追到店里来了…”
“我靠!”何湫声音拔高,又连忙捂住嘴小声问,“这种…得报警吧?”
“是青虹之前的一个粉丝,不知道怎么追到店里来的。青虹昨天下班晚,一出店就被纠缠上了,幸好我和邹琦当时都在,青虹一叫,我们俩就追出去了…”
“昨晚上就报警了,但是那男的自称跟青虹认识,手机里面也确实有她的微信,警察那边也就只能教育一下,没啥实质性的…”
“md…”何湫气得牙痒痒,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问赵峥,“青虹怎么样?吓到了吧?”
赵峥也很无奈,“没看见哭了一晚上呐…她想换工作就是因为之前老被骚扰,你知道的,从直播,再到线上约聊之类的,昨天那个男的也就是那时候加上的好友…“
何湫叹口气,“但也不是青虹的错呀…后面怎么办呢?”
“刚刚就是在说这个问题,”赵峥皱着眉,“线上其实还好,违禁词平台会自动屏蔽,而且有房管,就怕昨天这种追到线下的。”
两个人就都沉默了。
“青虹住哪里?”何湫想了想,问。
赵峥说了个地名,何湫思索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更西边的一个小区,从Black Tower过去差不多十分钟的车程。
“有点远啊,青虹平常怎么上下班的?我记得是骑电瓶是吧?”
说到这儿赵峥也有点气:“那电瓶昨天也被那孙子撬了,推去修了。”
何湫给活生生气笑了,“得了吧,你跟晖哥有车,这几天要不就送青虹回去一下。我们也就只能她直播的时候帮忙看着点,白天也没办法…”
跟赵峥聊完,何湫还走过去安慰了余青虹几句,“都是些草履虫,你别怕。”
童和安傻愣愣地问:“啥是草履虫?”
几个人就都笑起来,凝滞的气氛也散开了些,何湫一巴掌拍在童和安脑门上:“跟你一样,都是单细胞动物。”
结果第二天下午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