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 第1章 离婚

四月初。

南方的这座城，其实也就是仲春的季节，但机场周围空气里水蒸气蒸腾的气味却还是让人感到越发地燥热了。

何湫拖着二十寸的箱子，挎着三十五块钱淘来的花里胡哨样式的包走出机场，费力地寻找标记“F”的停车区。

停车场其实不大，何湫也来过很多次，但这时一长排的施工围栏横亘在她面前，手机里接机师傅的声音跟打钻机的声音混在一起，便让她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真是糟糕透顶。何湫心想。

这种情绪是从上周她接到她爸何先宏的电话开始的。

她爸何先宏在老家机关单位里做了近三十年，人有几分本事，但实在不善经营，临到头了仍然在科长的位置上打转。她妈赵蓉是个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跟姑嫂几个约着打麻将。但何湫觉得赵蓉这人很有意思，牌瘾很大，却又实在怕输，赢了自然千般万般好，若是输了，便立马挂上脸了。原则上从不打五块以上的麻将局，因而丧失了一众牌友。

若这么说，家里是没法将何湫这么滋润地供到大学毕业的。何湫出生的前后，她妈赵蓉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好眼光在国道的十字路口边买了一块地，又四处借钱经营起一家批发站，赚了十多年钱把给她累着了，她便把那块地租出去了。

前两年逢上赵家拆迁，赵蓉买房时偷懒没有把户口迁出去，又分得了好一笔可观的钱。此后赵蓉便一跃成为这个家庭说一不二的主了。

但何先宏那天打给何湫的电话，第一句便是，“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何湫当时正跟几个同学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旁边人在说话，她一时没听清，“爸你说啥？”

那头何先宏显然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沉默了两秒，才提高声量，“我说我跟你妈要离婚了！我跟你妈要离婚了！你听不听得见？”

何湫并不算吃惊，碍于旁边都是人，她只跟何先宏说她立马回家。

于是一天后，她出现在了家乡的机场，花费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停在F区的车。

司机师傅悠哉哉地在玩手机，何湫敲了敲车窗，示意他把后备箱打开。那师傅解开安全带，想下车帮她，但何湫已经自顾自地拾掇好，坐上了。

等车窗外的风吹进来，何湫才开始思考起眼下的处境来：她爸跟她妈感情不和她一直是知道的，不过自她上大学后反复提过多次，她爸妈都秉持着宁可纠缠到死也不两厢安好的宗旨。她也知道中年夫妻的婚姻本身就跟感情没有太大关系，孩子、经济、名声等等才是更重要的影响因素。那么他俩为什么突然要离婚呢？总不能是他们中的谁要出轨了吧？…

又想到赵蓉身体并不算太好，何湫更觉着前途渺茫，并着临近毕业一团乱麻的事务，焦虑得恨不得给前座靠背一脚。

但那是别人的车，别说踢了，她连腿都没伸出去。

何湫是正经八百的荣城人，但并不住在市中心。

她原来跟着母亲住在赵家，上小学后就搬到如今的房子了，距今有差不多十多二十年。这些年蓉城发展得快，以前的郊区县城如今也位列城市二圈层了。

老小区并没有安装电梯，何湫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把二十寸的箱子搬到三楼，还碰上四楼下来的邻居，何湫喊了一声“刘叔”，那人才认出她来。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回家里处理点事情。”

开了家门，何先宏从沙发上坐起来，刻意板着脸问她，“你咋回来了？”

何湫几乎要被气笑了，甩了甩酸软的手腕道，“你还挺有意思。你给我打的电话，扯着你那破锣锅嗓子跟我吼你要跟我妈离婚了，声音大到方圆一公里都听得到。你现在跟没事儿人一样，倒来问我咋回来了？你们俩是不是要离你给个准话，假的话我现在就走。”

何先宏讪讪道，“那倒也不是假的…”

“我妈呢？”

“上你姨妈家去了。”

“她还挺有心情…别不是不想看到你吧？”何湫把箱子推进房间。“所以怎么了呢？你俩结婚三十来年都忍下来了，怎么这会儿又受不了了呢？”

何先宏面上有点挂不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俩到底是为啥？不说？不说那就今天晚上等妈回来了大家一起聊。我这回回来就是为着你俩这事儿。”

“你不是要毕业了吗？上回打电话你就说没多久要答辩了呀。”

“在哪里改论文不是改？不用非在学校。”何湫知道他接下来要问的必然跟前途、工作相关，于是抢先关上房门，“我坐飞机有点累，先休息一下，妈回来喊我。”

何湫压根没半点睡意，躺着玩了会儿手机。

她回来谁也没说，只有大学的挚友于昕发了消息问她落地没。回了于昕消息，她想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耳朵里还时不时有些尖锐耳鸣。还没等睡着呢，就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她走出房门，看见赵蓉正在换鞋。赵蓉也看到了她，有点惊喜，但大概是猜到她回来的缘由，面色又黯淡下去。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一人占着客厅的一边，又都不是放松的姿态，让何湫想起魏蜀吴“三足鼎立”，于是竟很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何先宏立马质问她。

“我又没笑你，你紧张什么？”何湫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转头问道，“说吧，你俩是因为啥要离婚？”

何先宏看了赵蓉一眼，声音倒是低下来了，“你读你的书，管你爸你妈的事儿做什么？”

何湫立马回他，“你往我这儿打的电话，现在又不要我管，你逗我玩呢？我二十多岁了，又不是几岁小孩儿，难道还等着法院下判决书决定我跟谁吗？”

何先宏又要说话，何湫又抢在他前面说，“别拿什么感情破裂的套话蒙我，你俩吵了几十年了，打起来的时候都有，也没见你俩说过要离婚，这会儿咋又提上了？”

一转头，赵蓉已经开始哭上了，抽噎着，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何湫只听到几句生病啥的。

“生病也不是理由吧，我高中的时候我妈一年动几场手术也没见你要离婚啊，”何湫索性破罐子破摔转头问何先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何先宏没回答，赵蓉抽噎得更厉害了。

于是何湫确信：得，还真是何先宏出轨了。

准确来说，是赵蓉发现何先宏出轨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何湫抽了几张纸递给赵蓉，“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问你话呢？”

何湫费劲地听赵蓉说了半晌，明白了：女方是何先宏以前的一个同学，姓洪，在区医院上班，前年老公喝醉酒从阳台跌下楼死了，有个儿子，今年高二。

赵蓉一贯没什么心眼，还是何湫的姨妈看到何先宏陪着人家母子逛街才反应过来。

何湫转过头问何先宏，“还挺牛啊你，平时我妈让你陪着逛街你倒是要三推四请的，这会儿倒跟人家母子两个扮演合家欢乐呢。”

何先宏脸涨得通红，但还是不说话。

何湫越说越气，“你活这么大岁数了，临到头犯什么病呢？不说对不对得起我妈了，你自己还是在单位里上班的人，别人一举报，你还要不要你饭碗了？你脑子被门挤了才想着给我玩一出黄昏恋呢？”

但无论如何，这个婚是必须要离的。

何湫转头问他俩，“那你俩商量好没有？”

赵蓉刚收拾好眼泪，问她，“商量什么？”

何湫哑然，“你俩不得分配一下财产啊？咱家也不算穷得叮当响，不得商量一下家里房啊车啊的问题？”

何先宏不说话，赵蓉又只知道哭，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何湫听得脑袋疼，只得先将他俩赶回去睡觉。

第二天是周一，何先宏要上班，何湫也不想在家里跟赵蓉大眼瞪小眼，索性装了电脑出门。

何湫往老街那边走，那儿有家她高中时常去的一家独立书店。书店门前有一棵茂盛的梧桐，里头的书大多冷门，因此生意并不算好。

但走到跟前了何湫才发现那家书店已经大变样成一家咖啡店了，门口木牌上的店名上写着“Black Tower”，门口有几株深色的绿植。推开门进去，店内的装修整体是复古暗调的风格，但光线很充足，每张桌子上还摆了鲜花，十分有腔调，何湫几乎立马就喜欢上了。

何湫选了吧台坐下，吧台里面有两个店员在忙活。她点了一杯冰拿铁，又要了一块莓果蛋糕。

她问其中那个女店员，“这儿原来不是一家书店吗？”

那女店员长了一张讨喜的圆脸，胸前铭牌上写着她叫邹琦，笑着回答，“是呢，那家店老板经济上有些问题，去年初我们老板就把店盘下来了，”

“喏，那边，”她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方向，“那边几个书架上的书也是之前书店老板留下的，实在盘不走，老板想着店面够大，就干脆做成书店和咖啡店结合的形式。我们这儿主打各种咖啡，也有一些饮料和酒水，您可以看看菜单。”

何湫笑着点头，“我看你们老板还挺有格调的挺有想法的，我刚在app上搜索，你们店的评分很高呀。”

“是呢，”女店员把何湫的冰拿铁递给她，“你还可以关注一下我们店的公众号，里面除了正常的产品活动介绍，还有一个分区是我们的读书会，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参加。而且读书会的成员在店里的消费都是八八折的哟。”

何湫搜索店名，浏览了一下内容，这读书会大概每三四个星期举办一次，看照片参加的人数不算多，但也比较稳定。

点了关注，何湫刚想把手机扔一边了，就看到陈媛在找她。

何湫是在大二的时候通过一位学姐认识的陈媛。陈媛那时候正在跟人合伙做新媒体，何湫便跟着她做文本内容，陈媛人爽快，给价也合适，两个人合作得还是很愉快。但因为本身并不是有野心的性格，陈媛公司又在深圳，何湫拒绝了陈媛的入司邀请，如今只作为一个写手帮着陈媛写稿。

何湫虽然为人颇有点拿腔拿调，但对于约稿的类型是来者不拒，商业稿、热点、鸡汤、书评影评等等，她都接，价高者更益。但她一般不接太长的约稿，创作周期不超过一周，一个月不超过五篇，这是她自己的原则。因而她也很难通过撰稿发大财，只当勉强混个七分饱。

陈媛找她就是跟她沟通前几天的一篇稿子的细节问题，何湫修改过后发给她，又跟导师沟通了一下毕业论文的问题。

两个打开的文档，一边大谈特谈中国当代某作家的文学理论，另一边则上书一行“无论和谁结婚，这五件事一定要知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处理完这两件事，何湫又不免在心里想到她爸妈离婚的事情：说到底，就是一个钱的问题。

她爸跟她妈离婚后多半要再婚，她能做的说到底就是帮赵蓉多争取一点财产，这本质上也是帮她自己争取了。

何湫在心里合计：家里一共有三套房子，一套是他们现在住的老小区，写的是赵蓉的名字，另外两套都是新楼盘的高层，都还在还房贷。车子充其量只能算一辆半：一台则是大概十年前买的一台凯美瑞，跑了十多万公里，吃机油吃得吓人，前几年去维修，汽修店让换一个发动机，何先宏于是干脆换了一台车，是一台三十多万的SUV，到现在还在还贷款，旧的那辆就停在小区楼下吃灰…

正想得出神，电脑弹出一个消息提示。

昵称叫“D”的人顶着橘猫头像发来一条消息：

【你回荣城了？】

再往上，一条聊天记录也没有。

何湫看了那条消息几秒，满头问号，哥们儿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