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黎站在落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沿。二十六层的视野本该开阔,此刻却像口倒扣的玻璃鱼缸,将她的呼吸都凝成细碎的气泡。
美术组新来的实习生小林抱着文件夹蹭过来,“组长……您真的要离职吗?现在离职的话,所有的角色原画都会交给……”
话音未落,制作人办公室的门“咔”地打开。方黎转过身看着市场部的人簇拥着两个穿连帽卫衣的年轻人走出来,他们胸前别着金属质感的“AI架构师”工牌,其中一个拿着的平板还未熄屏,屏幕里是不断增殖的色块矩阵。
那些色块在方黎视网膜上烧出灼痕,美术组熬夜绘制的角色形象,此刻正被拆解成无数像素,在算法中扭曲成陌生的模样。
方黎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抱着作品集来三组面试,制作人翻看着她画的雪妖概念图说:“这种破碎感,这种冰晶在月光下将化未化的状态,AI永远学不会。”
她转身拿起桌上的辞职信,大步朝制作人办公室走去。小林伸手想抓住她,却慢了一步。此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漏出制作人疲惫的声音:“......上面的意思很明确,用AI系统替换70%的原画岗位。小方那边你多安抚,她可是咱们的台柱子......”
方黎推门的动作太大,屋内的人身体一僵,中断了通话。
“我要辞职”,她的声音很轻,却在落地窗的震颤中显得格外清晰。
制作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轻拍她的肩膀,“你先坐。”
方黎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视线掠过办公桌上的水晶镇纸。两年前她为游戏创作出的第一个主角正封在水晶般的树脂里,此刻却被一堆写着“ai系统测试版”的U盘压在下面。
窗外暮色漫进来,给AI生成的色块镀上金边,却照不暖那些没有生命的数字。她鼻头一酸,视线开始模糊,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
制作人见她不动,低头揉着眉心,“你知道现在整个行业都在用AI降本增效,就上个星期,隔壁游戏刚裁掉整个场景原画组......”
“所以他们让算法吃掉了三百多张场景原画,做出来的东西连透视都是错的?”方黎忍不住笑出声,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辞职信落在桌面上时,制作人眼神冷漠,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竞业禁止协议,指着白纸黑字说:“那把这个签了。”
方黎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份协议是不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这是想断她的后路,逼她妥协。
她噙泪仰头,捏着协议深深叹了口气,眼底的失望几乎盖过所有的不甘,大手一挥,洋洋洒洒落笔。
方黎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狼狈地离开公司,带着一腔孤勇和她笔下的芸芸众生。
故事要从昨天紧急召开的全员会议说起……
突然空降的中年高层站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开口定调便是“我不懂游戏,但……”
方黎坐在角落里兴致缺缺,低头拿着铅笔在白纸上随意描画。她对于这场突如起来的会议实在提不起兴趣,无非就是这位“不懂游戏”的高层展现自身优越感的发言,没什么实质内容,对于她这个小小的画师更是没什么助益。
“在当前的大环境下,我们的美术和策划完全可以借用AI辅助工作,既能提高效益,也能用AI工业化去同大公司的美术和策划作抗衡,实现业务赶超……”
“???”一句话终于让方黎抬起头,她十几年来勤勤恳恳磨练画技,对于近些年崛起的AI融图本就反感。她调整坐姿,单手撑着脑袋,打算看看这位高层还能说出什么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不料接下来的话越说越离谱,几乎把所有制作人批得一无是处,一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将所有功劳归于自己。偏偏所有人还在点头附和,虚伪地营造一种在他的带领下公司一定能做大做强的假象。
方黎低头嗤笑,手中的画笔越落越重,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职场PUA,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现象会出现在年轻人占比巨大的游戏公司。
不禁开始思考这位突然空降的中年高层到底是什么来头?
然而这场闹剧至此远没有结束,极具优越感的高层仍在继续发话:“这样,我们的AI计划就从三部开始实验,据我了解三部正在运营的一款游戏马上要上新主线,角色啊场景啊借助AI看看效果……”
方黎手中的铅笔因为太过用力而被折断笔尖,看戏尽能看到自己头上,转头疯狂向制作人使眼色,想着他一定会拒绝。
可他却笑着点头答应,一脸谄媚。
方黎被气笑了,这个世界太过荒唐。
后面一个小时的会议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心思听。如果不是美术组的同事安抚,她估计当场就能站起来和这位领导理论理论。
直到坐在工位上,看到大大小小的角色周边以及屏幕上初现雏形的新作,一瞬间不知道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经过一整晚的心理斗争,心中紧绷的一根弦在看到技术人员手里的色块矩阵时彻底断裂。
可她并不是像表面看起来洒脱。
从公司离开得有多潇洒,回到家就哭得有多大声。
屋内灯光昏暗,窗外下着雨,雨水拍上窗户又成股落下。她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霓虹,那些她曾为之痴迷的光影,此刻都成了困住创作者的牢笼。
她恨透了这个快节奏的城市,或许是她的抗压能力太差,或许她就是情绪上头了,总之她喘不过气,想要立马逃离,想要慢下来……
一场大雨过后,11月的南方气温降得厉害。
手机开始给她推送北海道的雪景,大数据真的很可怕,很会投其所好,她想去北海道很久了,可是一直没找到能和她一起去的人,岑瑶太忙了。
从小长在南城,没见过几场雪,真的好想看雪。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去北方的念头,谁说只有北海道的雪景好看,咱们的北方也很美啊,去就要去最北的地方!
如今,她空闲得狠,在国内也不用担心一个人的问题,她要去北方大玩特玩!
冷静下来又觉得纯玩没意思,她要加入它,融入它,看无数次雪,一次待个尽兴!
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找个短期的轻松兼职是个不错的主意,那样既能交到新朋友,又能让她彻底融入兴北,她简直是太机智了。
说干就干,抱着电脑开始在招聘网站上寻找下一个东家。没抱什么希望,想着没有合适的工作就去纯玩两个月。毕竟她的要求太苛刻:要专业对口,要时间充裕,要氛围轻松,要短期。
找来找去,目光锁定在了一家冰雕工作室上。不仅招聘条件符合她的所有要求,更吸引她的是简介里工作室的环境,不是高档写字楼,而是两层纯白小楼,楼下是宽阔的院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院中摆放着精细的冰雕作品和一个戴着红色围巾的雪人,简约又温馨。
只是薪资上限不高,不过没关系,短期嘛,能交她的房租就行。
拿出手机添加招聘信息里的联系方式,对方通过得很快,头像是某景点的日照金山。那地方她很熟悉,毕业那年买了新车和岑瑶一起自驾去过,只是运气不好,一连两天没等来日照金山。
“你好,请问贵工作室还招人吗?”
“招。”
“我本科学的是数字媒体艺术,可以胜任贵工作室的设计、建模及绘制工作。”
“方便线下面试吗?薪资待遇面谈。”
“我目前在南城,过几天出发兴北,到时候联系您可以吗?”
“尽快吧,我们这边急着用人。”
“下周一来。”
“可以。”
……
生活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好在她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于是在11月的最后一天,拖着行李箱独自坐上了飞往兴北的航班。
她还不知道,此时的兴北早就落下冬天的第一场雪,白色小楼前堆起了和招聘简介里一样的雪人,静静等待着来自南方的客人。
飞机降落兴北已是傍晚,余霞成绮。
方黎收起遮光板,透过小窗看到停机坪内的一片雪白。
半个月前怎么也想不到能在11月的末尾见到雪,兴奋地拍下来和岑瑶分享,随后给父母报平安。
人刚走出机场便站在门口打了好几个冷颤,零下十几度的空气像千万根冰针刺进鼻腔。她忍不住想笑,刚刚穿着羽绒服等行李时还有些热,说兴北的低温也不过如此。
原来只是机场暖气开得太足。
想起国庆时和岑瑶去东南亚旅游,那边气温高但机场冷气开得太足,人还没回国,在飞机上就开始发烧。于是迅速折返回去,从行李箱里拿出帽子和围巾,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她这个脆皮身体可经不起折腾。
坐上出租车,师傅一眼认出她是南方人,热情地充当起导游的角色。方黎也是个健谈的,一路上有说有笑。
下车时司机主动帮她拎行李,这一举动让她对于兴北的好感度直线飙升。不像南城,人们行色匆匆,冷漠地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如果哪天遇到了会帮她拎行李的司机她一定会在朋友圈大肆夸赞。
方黎笑着道谢,拖着行李箱往巷子深处走。
房子是来之前在网上找好的,一间三层楼高的四合民宿,地理位置闹中取静,名为“结庐人间”。看到的一瞬间便联想到靖节先生的诗句,地理位置倒是与诗中的意境极为相符。离工作室的大概位置也不远,露天的中庭设计可以让她在阳台上看雪。
老板是位热情豪爽的年轻女人。起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她能不能短租,对方答应得很爽快,听说要租两个月还给她抹了零。
方黎到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民宿里客人不多,老板热情地领她去房间。
“我看别人来旅游都是玩一两个星期就走,来住这么久的很少见。”
“正好有空就来玩个尽兴嘛,我还找了份短期的工作”,方黎声音轻快,紧跟在老板身后。
老板似乎很惊讶,回过头看向方黎,笑着打趣道:“还找工作?这是要彻底融入兴北啊。”
“是呀,一家冰雕工作室正好缺人手。”
“哎呦!冰雕工作室好啊,冰雕是咱们兴北的特色,别的地方可没有。”
“对呀,切身体验一下。”
“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室外可是零下一二十度,后面只会更冷,这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大。”
方黎打着哈哈道:“还真有点担心,我多穿点。”
两个人有说有笑穿过长长的走廊,老板走在前面继续介绍:“我们这里住着挺方便的,走过去10分钟就到中心街区了,房间里有电磁炉可以自己做饭,一楼有公共厨房,客人一般不用,我自己用的,你也可以来用。”
“好的,谢谢老板。”
老板将她带到门口,“对了,我爱人在城外和朋友经营一家滑雪俱乐部,你感兴趣的话去玩玩,在这边住店的客人打八折。”
“那我一定要去玩玩”,方黎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一个人出来旅游遇到这样的民宿老板让她很安心。
从南到北,累了一天,室内暖气很快开起来,方黎脱掉厚厚的羽绒服窝在沙发里不想动。拿出手机向和她对接的人要了工作室的详细地址,并表示明天就去报道,比原本计划的日子早了两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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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