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水坑,灯影晃了一晃,南知意眼帘半阖,眼瞳漆黑如墨。他碾了碾指尖沾着的糖霜,说:“见过,不过是很小的时候了。”
“哦。”片刻后,楠江又说,“那你还记得她是如何模样吗?”
眼中是他自己看不见的期望。
自小不曾见过母亲的孩子,在得知有关母亲的消息时,心中怎可能只有害怕和怀疑。
“……记得。”南知意说,“她有双很漂亮的杏眼。”
俊秀的指节曲起,在楠江眼角轻轻摩挲,他怔怔地仰头,视线凝在南知意脸上。南知意看着像在笑,又好像不是,楠江说不清楚。
不过他能感知到南知意似乎有些难过。
眼睫微颤了颤,楠江靠上后面的软枕,说:“宫里有皇后娘娘的画像吗?我……有些好奇。”
“有,在文昌阁。”南知意说,“你要的话我让人去取给你。”
楠江低着头说:“不用,我自己去看一看就好。”
说这话时,他都不敢正眼看南知意,就差把心虚两字写脸上了。
而往日精明的南知意此刻跟瞎了傻了似的,什么都没看出来,一个劲儿地应好,不时变出点小玩意来哄他。
楠江性子单纯,兼之对南知意毫不设防,情绪轻易地就被他带着走,被他的温柔细心整个包裹起来。不知不觉间,楠江就让南知意温水煮好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暂时把周云娘那事忘脑后去了。
回到皇宫时,正值黄昏,云层在天边堆积,盛着鸡蛋黄似的落日。
把皇帝派来的侍卫全打发回去后,南知意松了口气。
楠江扯了他的袖子问:“哥,能用膳了吗?”
他又有些饿了。
“能。”南知意牵着他走过落红铺地的小径,说,“想吃什么,让御膳房给你做。”
楠江报了好些个菜名,福全都一一记下了。
用膳时,南知意把南昭和江溯舟之事跟楠江说了。
“真好。”楠江只感叹了这么一句,便埋头吃饭了。
想为他们开心,但他这一天心绪起起伏伏,身上心上都没多余的力气了。脑子里迷谜瞪瞪记下了,却什么也想不了,跟整个泡进了浆糊里似的。
用过饭楠江就想回去睡觉,南知意怕他积食,带他去外边消食。
廊下牡丹花影亭亭,碧翠的叶上攒了些小露珠,待到清晨便可采来泡茶了。
摒退所有宫人,二人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步。
楠江刚走了没一会,浑身懒骨头就发作了,躲懒赖在秋千上不愿动弹。
他的衣裳有些薄,南知意就拿自己外袍给人裹起来,一下一下轻推着秋千。
月色温柔如水,牵着两人的影子与枝头新叶嬉闹。白猫脚步轻灵地踩过墙头,跳到树枝上。
树枝晃了晃,簌簌落下几片叶子来。落叶飞坠,飒飒有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萧瑟。
南知意抬眸,对上一双鸳鸯眼,映着月光,宝石似的漂亮。
凝凝扒着树干跑了下来,竖着尾巴来到楠江脚边,侧头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喉咙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楠江受宠若惊,俯身摸了摸它柔软的背毛。
“看来它很喜欢你。”南知意说,“我们楠江好像一直都很得小动物的欢心啊。”
楠江弯了弯眼睛,刚想把猫抱起来,却见它轻巧地扭身躲开,钻入一从牡丹中不见了身影。
花叶摇动,抖落星点露珠,细长的猫叫弥散在夜色中。
南知意笑了声,说:“看来是去找二毛玩了。”
楠江不解:“二毛?”
“嗯。”南知意说,“近来东宫侍卫总在夜里看见只长毛白猫溜进东宫来,他们跟踪观察了几天,发现它哪也不去,光往二毛那院里钻。”
楠江“啊”了声,问:“他们成为朋友了吗?”
南知意说:“我想是。”
楠江靠在秋千上,仰头看南知意,鸟似的窝在铺了毛毯的秋千上,简直乖到了人心坎里去:“猫和狗也能做朋友吗?”
“有什么不能的,”南知意指尖轻点楠江的鼻尖,“他们关系好着呢,不放心地你可以过去看看。”
不过那猫机警得很,他身边匿息的高手都几次让它发现,冷不丁挨过一爪子,筒直跟成了精似的。
楠江困得狠了,没听清南知意说了什么,抓着浸满薰香的外袍,打了个哈欠。
见他都困出眼泪花了,南知意无声轻笑,把人晃清醒了些,说:“回去睡觉罢。”
楠江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应了声。
谴人把楠江送回偏殿后,南知意吩咐了商黎几件事,让他尽快办好。
商黎听完眉头几手打成个死结,要不是顾忌着南知意的太子身份,怕是恨不得撬开南知意的天灵盖,看看他脑袋里进了多少水。
混淆皇室血脉,这可是死罪。
南知意柔柔地笑了,他说:“放心,死也就死我一个,不会牵连你们的。”
“你这什么话。”商黎没压住火气,“行,你是太子,想做什么做什么罢,我一个混进宫来的贱民哪管得着。”
南知意敛眸,说:“我并非此意,只是我想楠江他有权利知道这些。”
“我从前给他做假身份不是为了骗他,只是防有心之人利用。”南知意说,“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君子,他若一直糊涂下去,我不会告诉他。可既然他已经有了探寻真相的念头,我亦不会拦他。”
南知意淡然地说:“他想查就去查,查个彻彻底底,那之后,随他怎样看我。”
这个时候,南知意唯一庆幸的就是,楠江不曾知晓他那点龌龊心思,不然他怕是真的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商黎知道他就算磨破嘴皮子,南知意也不会改变心意的,便不再多言,转身将他吩咐的事交待了下去。
寝殿里的灯直到子时末都还亮着,南知意倚着榻,轻声呢喃:“你会讨厌我吗?”
恍惚间,南知意想起了前世一些零散的画面。
明灯下,楠江灵感突现,伏案作画,贺时清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他。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楠江有种别样的吸引力,像是会发光一样,贺时清看的入了神,连浑身的病痛都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