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没法随意出宫了,楠江只能同周珍儿用书信联系。他有好几天没做那个梦了,心里不由得开始焦急起来,望眼欲穿地等着周珍儿的回信。
南知意看在眼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珍儿还没回信吗?”楠江抓着南知意这三天来第十七次问。
“没有。”南知意说,“等下让人出宫去给你问问。”
“哦。”楠江低下头继续看书。
见他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南知意想哄他开心些,便说:“明日我出宫办事,带你去庄子上玩好不好?”
若是以前楠江肯定要高兴地跳起来,可这回楠江却拒绝了。
楠江仰头看着南知意说:“不了,我要去找珍儿说些事,哥送我去周家就好。”
“……”南知意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说,“好啊。”
认真一听,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在里面。可惜楠江心思全放在手上的书,和宫外的周珍儿身上了,没多余的精力来啄磨南知意的语气。
那个怪梦越是不出现,他就越是急着,想找到梦里那个总是打架的少年。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楠江兀自忧心着,没能发觉南知意逐渐不好看的脸色。
陪楠江用过午膳,南知意从偏殿出来,吩咐商黎:“到时我会派侍卫跟着,你看好他。”
“是。”商黎想了想,说,“是否要我把小公子同旁人的对话全记下来?”
“他若不想你听便算了。”南知意微微敛眸,说,“楠江要找那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商黎说,“望宁城中名叫易远的少年共有两人,一人已死,另一人正跟着父亲学木工活。”
南知意皱眉,说:“死了?怎么死的?”
商黎说:“他意图刺杀平王世子,被王府侍卫当场格杀了。”
平王世子是个贪好美色的废物,而且男女不忌,此事在望宁城几乎人尽皆知。去年就因强抢民女的事被皇帝禁过足,可仍是死性不改,最多是做得隐秘了些。
他此次被易远刺杀也是因着此事。
见南知意拧眉不语,商黎问:“这事周家姑娘还不知晓,要瞒下来吗?”
南知意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必,我也好奇楠江寻此人要做什么。”
刚一回到书房,传讯鸟便从窗外飞了进来。
南知意抽出小竹筒里的纸条,慢慢看过。
商黎瞧着他的神色一点点变化,不禁开始揣测纸条上说了什么。
“北边灾荒,派去赈灾的官员侵吞救济银。”南知意按了按额角,说,“这会折子应该已经呈到父皇案头了,明日早朝又有得吵了。”
南知意走到书桌前,商黎在一旁帮他研墨。沉吟片刻,南知意提笔将自己的安排写下,商黎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只落在在砚台之中,半分都不往南知意那边瞟。
待墨迹干透,商黎将信揣入袖中,按南知意的吩咐送出宫去。
一张张纸上,承载着千万人的性命,在皇帝案头、高官府邸间雪片似的来往着。
有人惶惑不安,生怕牵扯其中,有人权衡利弊,在风中摇摆不定,有人以百姓为棋,在朝堂上厮杀追逐……
楠江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翌日早朝之后了。
“听说为着这事,朝堂上那些大人们都吵得跟乌鸡眼似的了,还险些动起手来。”赵澄唏嘘不已,“只可怜那些灾民,现在都还没个安置的章程。多拖一刻,说不定就多死一人。”
楠江低头看着手下临摹好的江山社稷图,喉中好似哽了什么东西,说不出的难受。
楠江身边的人都希望他无忧无虑,干干净净,所以不曾让他遇到过什么人心险恶,但又不想把他养成个傻子,所以好些事都不曾避开他。
他并不十分聪明,不懂为何那些大人物穿金戴银,还要去抢占别人续命的钱粮,不懂为何一个人的贪婪要用那么多条命去填。他只觉得难过,五脏六腑好像都让人揉碎了,呼出的气好像都是鲜血淋漓的。
楠江收好画具,魂不守舍地去寻了南知意。
“这又是怎么了,谁给我们楠江气受了?”南知意揉了下楠江好不容易养出些肉感的脸颊,说,“说出来,哥帮你报仇。”
楠江说:“哥,北边的灾荒怎么样了?”
南知意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顿了片刻,才回道:“荻城、辛城、兰城三城及周边郡县皆受灾情影响,城外已是饿殍遍野。”
楠江心里很不是滋味,耷拉下头一言不发。
南知意轻抚他的发顶,说:“朝廷会派人妥善处理的,那些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楠江还是闷闷不乐:“嗯。”
南知意抿唇,倾身在楠江额上亲了下,温声说:“勿忧,我会解决的。”
额上被亲过的地方有些发烫,楠江盯着南知意衣襟上的龙纹,胡乱地点头。他不懂朝政上的事,但他知道南知意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所以他信南知意。
晚上,楠江终于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这一次,他冋梦中的易远已是相熟的好友,可以无所顾忌地玩笑打闹。易远喜欢打人的爹冬天酒后跌进河里淹死了,母亲支了面摊,易远就在摊子上帮忙,同原来那些“朋友”也疏远了。
楠江冲易远招了招手,坐到桌前,说:“今天生意不错啊。”
易远扬眉说:“今天还是吃阳春面?”
楠江腼腆地说:“麻烦了。”
易远从桌上捡起铜板,冲后边忙活的易母喊了句阳春面,回身又去忙活了。
等面上来,易远总算得了空闲,端了自己的面坐到楠江对面,问:“你师父今天不是带你去什么宴会吗?”
“我中途溜出来的。”楠江挑着面,说,“说实在的,我应付不来那些文人。说话文绉绉,夹枪带棒的,听着烦。”
“不怕你师父出来后找你算账吗?”易远呼噜呼噜扒着碗,连汤带面往下咽。
楠江喝了口汤,说:“不怕,只要我先师父回家去找师娘就好,师娘会护着我的。”
“你师娘对你真好。”易远喝完最后一口汤,起身去收碗。
面摊上忙碌非常,楠江没有多打扰,吃完自己那碗面便走了。他已辞去酒搂那边的工作,专心跟着赵澄学习。
回到赵家,赵澄果然还没回来。正好,师娘要给他和赵澄做衣服,因为不知道楠江长高没有,要给他量尺寸。
梦做到这里就结束了,楠江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去抹眼角,这次依旧哭湿了半边脸颊。他拥着被子坐起来,将眼泪全抹在了被面上。
用过膳后,南知意带着楠江出了皇宫,一直将楠江送到周家门口,约好来接的时间才走。
周母对楠江已经很熟悉了,见是他来直接扭头冲院里喊道:“珍儿,楠江来了!”
“来了!”周珍儿撇下手里正在剥的豆子,跑过来时裙子险些把装豆子的小篮带倒。
周母不满地嘟囔:“这死丫头,急什么。”
周珍儿跑到门口,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来,她说:“楠江,你总算来了!我好久不见你了,给你寄信也麻烦得很。”
她用力抱了楠江一下,说:“我好想你呀。”
楠江推开她,无奈说:“珍儿,男女有别,下次不能这样了。”
周珍儿“哼”了声,嘴几乎要撅到天上去了,一看就知道没听进去。她挽着楠江带他往堂屋去,边走边说:“我娘这么说我,我姐也这么说我,现在连你都说我。”
楠江想法子把手抽出来,他说:“你这点确实该说,与人相处没半点分寸,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后半句似乎戳中了周珍儿的心事,她眼神忽然飘忽起来,若无其事地瞥一眼楠江,说:“嫁啊,或许那人不介意呢。”
院角春花开得正好,蜂蝶飞舞,周珍儿悄悄红了面颊。
“好了,不说这个了。”楠江不想同周珍儿在这事上多纠结,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先前托你打听的人如何了?”
周珍儿有些失望,但还是倒了杯水给楠江,说:“我打听到的叫易远的人有两个。”
两个已经算少了。
楠江想着,问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周珍儿说:“一个正在学木工活,另一个……”
“另一个怎么了?”周珍儿的停顿让楠江心底升起股不好的预感。
“死了,半月前就死了。”周珍儿唇角微抿,说,“据说是为了替邻居妹妹报仇,刺杀权贵失败,尸体已经扔进了乱葬岗。”
楠江愣住了,瞳仁轻颤,许久后才再次开口:“那、那他的家人呢?”
周珍儿说:“他家里就剩个娘了,儿子死后没多久也……”
“我知道了,谢谢你……”楠江呆呆地点头,似乎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周珍儿不知道楠江为什么要找易远,见他这样安慰道:“先别急着难过,不是还有一个吗,也许这个才是你要找的人,不如今天先去见见?”
楠江摇头拒绝。
他直觉他要找的易远八成就是死掉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