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喝药了。”婢女将药端到贺时清面前,苦涩的药味将满室薰香都压了下去。
贺时清坐在轮椅上,他搁下手中的书,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婢女接过药碗放回托盘,又伺候着贺时清漱过口,正要退下去,便听贺时清用帕子掩着唇说:“大哥还未回来吗?”
婢女动作微顿,垂首说:“尚未,许是中途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二少爷不必太过忧心,大少爷身边带了那么多护卫呢。”
“嗯。”贺时清敛眸,拿起书重新看了起来。
婢女退了下去。
贺时清捧着书看了半天,却一页都没有翻。
贺家是兰城富商,贺父白手起家,与贺母是青梅竹马,恩爱非常。贺家大少爷继承了父亲的经商头脑,年轻有为,二少爷贺时清聪明绝顶,饱读读书,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贺母怀贺时清时中毒早产,导致贺时清体弱多病,不良于行。
贺父贺母寻访天下名医,得到的结论都是贺时清注定活不过三十岁。因此,贺父贺母都觉得愧对于贺时清,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都捧到贺时清面前。贺家大少爷也极疼爱这个弟弟,为治好弟弟带人去寻隐居的神医,已经半年没消息了。
贺时清仰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心中满是不安。
当贺时清再一次听到哥哥的消息,就是他和护卫早被山匪杀死在寻医中途的噩耗……
——
南知意睁开眼,梦中的一切清晰而真实,皆来自他的前世。
“殿下。”守在外间的宫人走进来,挂起床幔,伺侯南知意洗漱穿衣。
束发时,南知意看着镜中的自己,默默调整了脸上神情,看上去像个真正的九岁孩童。接下来,南知意规规矩矩地用过膳,然后去上早课。
南知意刚刚踏进书馆,便有一人冲上来,手勾上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哥,你总算来了,你知不知道,昨天……”
来人正是昨日让南慕卿顶了名字的景王世子——南昭。
景王是当今皇帝的同母弟,极得皇帝信重。自古皇家多薄情,可难得的是,这一对兄弟都是情种。弟弟与王妃一见钟情,虽犯下错事,却有情有义,宫宴上当众请兄长赐婚,给了王妃一场隆重非常的婚礼;兄长为先皇后谴散后宫,只留下了生下了皇子的方贵妃。
南昭比南知意小了三个月,一直十分喜爱这个性子温和的堂兄,无论听到什么新鲜事都会学给南知意听。
“定安侯循着线索查过去,虽然抓了三四个拐子,救了十几个孩子,但是还是没有自己孩子的线索。”南昭满脸可惜,说,“八年过去了,几乎不可能找回来了。”
定安侯夫人快要生产时因故外出,回府徒中遇刺,受惊在荒屋生产。虽母子平安,但护卫与刺客同归于尽,小儿子也被拐子抢走。定安侯夫人因此大病一场,险些香消玉殒,定安侯动用手中所有权力寻找小儿子,可却如同大海捞针。整整八年过去,定安侯夫妇始终未曾放弃,他们手中唯一的线索只有孩子后背有块舟形胎记。
南知意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定安侯夫妇总有一天会找回孩子的。”
“希望吧。”南昭说,“定安侯那样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若是老天有眼,定会将孩子还给他们的。”
两人勾肩搭背地来到座位坐下。他们的座位排在一起,相隔不过一臂。
教书的太傅严苛古板,讲课的调子听得人昏昏欲睡。为免被告到父王和皇叔那去,南昭不得不隔一会掐自己一下,愁眉苦脸的仿佛在蹲大狱。
一旁正襟危坐的南知意用余光扫了眼南昭,唇角微翘。
上一世南知意遇见南昭时,他经历了太多,性子变得成熟稳重,极少能再从他身上窥见最初的冲劲和意气。
这一世南知意无法避免最初家人的悲剧,但至少他可以改变其他人将来的命运。
窗外,翠竹丛密,绿叶成萌,挡住了秋风寒凉。远处,朱红宫墙高高立起,极目远望也看不见外面。
楠江趴伏在床上,看着周云娘用从内务府讨来的边角布给他缝衣裳。
缝完最后一针,周云娘藏好线头,笑着对等待已久的楠江说:“好了,楠江穿来试试看。”
“好。”楠江点头,站起身来。
周云娘帮楠江换好衣服,上下打量了两眼,拍手称赞:“真棒,我们楠江真好看。”
楠江有些不好意思地扑进了周云娘怀里。
周云娘抚着他的头,说:“对不起,最近这些天没多少空闲,没能在你生辰过去前赶出来。”
“没事,就过去了一天。”楠江说,“姐姐们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
周云娘送了件衣服,清露送了几块糯米糕,画屏送了根新的毛笔……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却哄得楠江心花怒放。
周云娘抚着楠江的头,心中颇不是滋味。她手指拈起楠江发黄的发尾,愁眉不展。
“云娘姐姐?”楠江抬起手,按上周云娘的眉心,试着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孩童的声音稚气清脆,“不要老皱眉,会变老的。”
周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说:“嗯。”
周云娘陪了楠江一会便又出去了,留楠江一个人扒着窗框,通过窗纱一遍遍画着日影。
日头渐渐西斜,楠江又偷偷溜了出去,他刚刚来到墙角的洞前蹲下,便听到外边传来南知意的声音:“等一下,安全起见,我进去找你吧。”
楠江想了想,应了声好,后退等待。
片刻后,随着一阵窸窣声,南知意从墙洞里钻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朱红色劲装,马尾高束,让他在钻洞时遇到了点小麻烦。
这是南知意两世以来,第一次钻墙洞,也是别开生面的体验了。
等南知意钻出来时,已经蹭了满身的草屑。
楠江十分开心地帮南知意摘头上的枯草。
南知意说:“这洞好小,我都差点过不来。”
楠江说:“那我想办法给你弄大一点?”
“算了。”南知意摇摇头,说,“让人注意到给补了就不好了。”
这里靠近冷宫,一般的小破损没人会管。
“哦。”楠江微微仰头看着南知意,眼中闪烁着期待。
南知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装满了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黄鱼,表面少许小黄鱼被压碎了,露出里面漂亮白嫩的鱼肉。
“咕咚。”
楠江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晰。
“鱼肉不太好外带。”南知意笑着说,“所以我让府里的厨子弄了这些,味道应该挺不错的,尝尝?”
南知意很认真地在冒用南昭的身份了。
楠江忙不迭地点头,捏着尚且温热的小黄鱼放进嘴里。舌头触到鱼的瞬间,楠江双眼放光,他吮着鱼表面的味道,舍不得咽下去:“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南知意戳了下楠江的侧颊,好笑道:“这还有很多,你喜欢的话,我明天还给你带,不用这样。”
“嗯。”
两人一同蹲坐在墙角。南知意撑着下巴,看着楠江一口一只小黄鱼,飞快把一大包小黄鱼全塞下了肚,他不时说:“慢些,小心噎着。”
楠江嘴上嗯嗯地应着,嘴上动作却慢不下来。
南知意看着楠江唇边满满的油渍,无奈地掏出帕子替他擦嘴。
“谢谢。”楠江嚼着东西,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南知意笑的无奈,他扫了眼院子,说:“在这里,有人教你识字吗?”
楠江现在已经完全信任了南知意,有问必答:“有啊,云娘姐姐会教我,不过她会的也不多。我现在会……呃……”
“一百来个字吧!”楠江想了许久才道,一双杏眼闪着璀璨的星芒。能识得百来个字,楠江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毕竟他身边的宫女大多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南知意又问:“有教过你什么书吗,《三字经》这些的。”
楠江点头说:“教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小黄鱼的碎屑从楠江嘴边落下,引来了院墙边打窝的蚂蚁。两个孩子蹲坐在宫墙的阴影中说着话,一派岁月静好。
“接下来的呢?”南知意见楠江吃得开心,也有了胃口,放了条小黄鱼进嘴。
不得不说,宫里御厨的手艺是真不错,外焦里嫩,咸香可口。
楠江愣了一下,说:“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了。唉,我就知道。”南知意哭笑不得,抓着楠江要挠头的手,说,“手上还有油呢,别往身上摸。”
“哦。”楠江垂眼看着南知意拿帕子给自己擦手,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朋友之间是这么相处的吗?好像和云娘姐姐说的不一样。
南知意不知道楠江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他捏着楠江伶仃的手腕,抬眸认真地说:“楠江,你想读书吗?”
楠江没想到南知意会问这个,他眨眨眼说:“想啊,我喜欢绘画。姐姐她们打听过,说想这个要先读书,学诗词歌赋,不过我上不了学堂。”
即便周云娘她们未和楠江说过太多宫里的事,楠江也隐隐觉出了自己的身份见不得人。
南知意轻轻捏了下楠江的脸,说:“无妨,我可以教你。至于绘画……我于此道没什么天分,不过我可以给你带笔墨和宣纸。”
楠江又惊又喜:“真的?!”
南知意点头:“嗯。”
“谢谢!”楠江从砸晕头的喜悦中回过神,有些忐忑地说,“你怎么对我那么好?”
天上不会掉馅饼,刚认识一天的朋友,为什么就肯耗费那么大精力帮他?南知意热情到连七岁小孩都看出了不对劲。
南知意仔细想了想,真诚地说:“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楠江一脸不敢置信。
南知意耸耸肩,失落地说:“我家里出了些事,身边的人都没有真心和我玩的,都是冲我家的权势来的。面上和我玩的开心,暗地里又嘲笑我,两面三刀,实在让人厌烦。”
他说的情真意切,成功哄住了楠江,小孩当即凑近了,豪气干云地说:“我不会像他们的。你对我和云娘姐姐一样好,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生挚友!”
南知意眼尾微扬,笑的张扬肆意。等楠江吃完东西,南知意一边帮他擦嘴一边说:“我每日申时三刻都有空,到时会来寻你。”
“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楠江知道的几乎全被南知意套出来了。就比如他的父母是谁,去哪里……
待到夕阳西下,楠江依依不舍地送南知意离开。
南知意刚扶着墙蹲下身,忽而想起什么,回眸轻笑,说:“对了,我想和你交好还有一个原因。”
楠江歪头顺着他的话茬问:“什么原因?”
南知意摘下脖间的长命锁挂到楠江身上,藏进他的衣襟,说:“因为我觉得我们有缘分,一定可以成为知己。”
楠江看着南知意,对方眼中的东西他直到很多年后才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