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并不全是感动与欢喜。
家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植木坐在桌子这边,扭着脸不去看父母,父亲满脸严肃,母亲一脸勉强,桌子中间摆着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显然是交换来的。
“我不想相亲。”植木生硬地回答。
“为什么?”
“影响工作。”
“那你就去和工作过日子好了!”父亲愤怒地说。
“这也不错啊!”植木和父亲很多时候说不了几句话,吵闹的时候多于心平气和,从前植木没长大,总是无法反抗,现在他终于立业,可以或多或少脱离开家庭的掌控了。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谁也不知道。
植木起身要回自己房间,身后的父亲怒骂:“不结婚,当一个单身汉,最后悲惨地死在没人知道的时候,一辈子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母亲追在后面:“死了都不怕,最可怕的就是你活着但是动不了,电话在手边都拿不起来求助。你爸说得对,做人不能只图一时痛快,不为长远打算。”
可长远打算了,就一辈子都不痛快。
植木不想反驳,因为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父母:“爸爸妈妈,让我安静一会儿。”
赶紧进屋关上门,他往自己的床铺上一倒,扯过被子蒙在自己脸上,许久一动不动,恨不得闷死自己。闷死也好,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些琐碎的问题。面对未来,植木其实没有规划,他确实不擅长应对琐碎的事情,只觉得心烦,因此他认为不给琐碎事情发生的机会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总比问题来了再逃避要更加负责。
但父母说的也没错,他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另类,成为另类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那不成为另类就是对的,为了不成为另类,迈入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世界,面对自己不适合应对的问题。不问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不问自己是否真的想去做,仅仅为了一个堪称搞笑的目的就把自己和他人拉进火坑,甚至诞生全新的、需要自己去做更多琐碎事务的无辜生命。
如果自己未来真的组建家庭,那很有可能会重复自己父母走过的路,那未来的家庭和现在的家庭就是同样可怕,同样令人窒息了。
植木翻个身,他第无数次深感自己的无能,毕竟年近三十岁,却还是被以前的阴影笼罩,或者说,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哪怕半步。连过去的阴影都无法摆脱的人,又怎能期盼他的行动能追逐内心所想,切切实实做一个不怕冷眼的另类,甚至连不是另类都做不成。随着年龄增长,他愈发察觉少年勇气的可悲可笑,明明嘴上喊着改变世界,其实从未言行如一,不被世界改变就已经算是绝佳成就。
但思想自有他的矛盾之处,植木又确信世界上一定会有能达成这般成就的人,她们能成为另类,之后又让另类成为世界主流,尽管这些人里绝对不会有他自己。
他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世界里,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绪。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号码,却瞬间想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接起来,活泼清亮的声音扫进他的耳膜,海风一样清澈,把雾霾一扫而空:“老师,您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植木立刻笑了起来:“嗯。”
“植木老师,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赖床。我清晨出海打渔了,还看了海上的日出,日出真的很美,哪怕是在同一个地点,每天的景色也都不一样,等回来您也看看吧。我读了您读的和歌和俳句,里面有很多描述爱情的诗句。”平一好似竹筒倒豆子,恨不得过的每一分钟都给植木花两分钟讲明白。
“比如说呢?”
平一在那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读完都忘记了。”
“说明没有任何一首写进你的心里。”
“那老师您呢?”
植木随口道:“白露、梦境、今世及幻影,皆是长久永存事;我知人生如露水短暂,然而,然而。都不是和爱情有关的。”
“对啊,老师,”平一恍然大悟,语气更加兴奋,“因为人生太短,所以您才鼓励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平一在耳边吵吵闹闹,植木却在放空。翻身平躺在床上后,他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真的有不被世界改变的人,那平一一定算一个吧。
“也许是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才期待你能做到呢。”植木在电话那头轻轻回答。
“老师您可以的,您是一个比我更有本领的人。”平一鼓励他。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花火大会。”聊天就是这样,聊一通能换八个话题。
“老师您现在在做什么?”平一竟然也同时开口转换话题,“我今天出海打渔、看到朝阳的时候想这天真美,老师需要来看一看;烤面包的时候想,老师今天是不是还没起床,起床后又吃的什么;炖鱼的时候想,老师现在总应该起床了吧,再不起床,肚子就会饿了;读和歌俳句的时候我又想,我在读老师读过的书,总能跟老师打电话来说这件事了吧。幸好,我现在终于能问出口,老师,您在做什么呢?”
“我在和你打电话啊。浪费时间,说一些无聊又有趣的事。”植木温和地说。
两人闲聊都没有两句,平一换了种肯定的语气:“老师,您现在很不高兴。”
“嗯,”植木惊讶于自己演技的拙劣和平一的敏锐,“是啊,回了家之后也不愉快了呢。”
平一深有同感,也许只是为了缓解植木的情绪:“我和爸爸也是这样,爸爸在家的时候我就很不愉快。明明不见面的时候我想念他,可见到他之后又害怕他讨厌他,因为他总是打我和骂我。”
“平一,”植木打断他的话,“你有力量了,有力量去挥开那只朝你打来的手,你只是缺乏挥手的勇气。”
“知道了老师,我会记住的,”平一突然喜悦起来,“老师您叫我名字了啊!您以前都只叫我梅泽的。”
于是话题就又被扯到了找不到也拽不回来的地方。
但花火大会还是照常开始,等到那天,向来晚起的植木特意起了个大早,白天就到观赏区占位置。铺上凉席坐下之后,植木回复平一刚发来的消息:“占到好位置了,应该能发视频给你看。”
平一的喜悦几乎使手机上的屏幕都跟着抖动:“真的?谢谢老师!”
“天气预报上说,今晚不下雨。”植木迅速打字回答。
“很多人吗?”
“很多。”
“今天虽然阴天,但天气还是很热,老师注意防暑。”
“你怎么知道今天阴天?”
“因为我每天都看神奈川的天气预报呀。”
植木不敢再问,因为他直觉认为再说下去会揭露一个很可怕的事实,要知道,他父母都从来不关注普济的天气。
平一这个时候应该很闲,消息源源不断:“老师,我今天又烤了柠檬馅的面包。”
“那有没有巧克力和香芋的呢?”
“老师想有就能有!”他还发了可爱的表情。
植木想象平一真的做出这个表情的模样,一时间被可爱到内心融化,甚至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观看花火大会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位置被逐渐填满,来的人各种各样,有一家人、有情侣、也有朋友同学等等,像植木这样独自来观赏也有一些,他们宛如棋子填满棋盘,气氛愈发活跃热络。按理说这是好事,植木却觉得吵闹,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都想离开,宁可找个远地方,但手机一响,看到平一发来的消息,他又突然生出无限的耐心,平静地坐了回去,还拿出饮料和电子书打发时间。
幸好带来了可以消磨时间的物品,植木无比庆幸。
“老师,”平一的新消息又来了,“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在想,”植木难得讲起笑话,“今天虽然阴天,但天气还是很热,我要不要像东京电视台,因为下雨就放前一年的花火大会一样,拍一个去年的花火大会视频给你看。”
平一发了一串“哈哈”,同时,他清脆悦耳的笑声回荡在植木的脑海里。
就像平一会因为植木的一句话去思索香芋巧克力面包的做法,植木也可以为了平一的期待去忍受炎热等自己原本没什么兴趣的花火大会。
不过植木最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他有认为花火大会自有它的魅力,尤其是在以家庭和情侣为单位观赏的时候,浪漫与爱的浓度就会成倍往上增加。
是不是和熟悉的人一起看才能感受到花火大会的魅力?植木想到和父母一起来,觉得还是自己来看比较好;那如果和妻子还有孩子,打量着周围那些满脸幸福的家庭,哦,如果忽视主妇们因为孩子而导致的手忙脚乱,那确实也值得憧憬;和朋友?很遗憾,自己没什么朋友。
“如果将来能和老师一起看花火大会就好了。”恰巧,平一的消息点亮他的手机屏幕。
那肯定就很愉快了,刚才冥思苦想的问题,植木突然有了满分答案。
夜幕降临,一点耀眼的光芒升上天空,炸开成绚烂的花朵。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充满全场。
植木举着手机录了不到半个小时,他没怎么看屏幕,只专心致志看着远处的烟花,录像的人当然不止他一个,很多人甚至拿着更加专业的设备。
把录像发过去后,过了很久平一才回复,他把录像从头看到尾,一秒都没落下。
“烟花比我想象的还要艳丽。”
“远处有对情侣在求婚。”
“前面的人录像不小心把老师您也录进去了,您双手端着手机,眼里的光和烟花同样。”
这一句有几分俳句的味道,很有画面感,植木勉强把这句话当做对自己的夸赞,无奈又高兴地笑出声。
“老师,有机会我们也一起看烟花啊!”
“如果有机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