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鱼拜缨揭竿起事的第九年十月,蜀君投降。
第十年正月,雪还没停。
鱼拜缨将战线拉到了梁越边界。
其实这个时候的越朝,东南临海,西北都与梁接壤,看起来就是被梁半包围着。
于是梁军必胜几乎是显而易见。
正月十九,梁君集结五十万大军,在越朝北疆箬州城门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进攻。”鱼拜缨换回了冰冷的玄甲,下的命令也是同样的冰冷。他横刀立马,疾驰向越军帅驾。
与他对阵的是西北都护,当年在苑京城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雁寒。
他不语,李雁寒也不同他废话,提刀就砍。
李雁寒的刀同他一样,讲究沉重,都走的“力量”一路,那便要看谁更快。谁的反应更为敏捷,便毫无疑问占了上风。
刀锋相撞,声音铿然。
转瞬间两人已经在马背上过了数招。
李雁寒侧身收刀,他见识过鱼拜缨的速度,如果全依仗敏捷,他不是鱼拜缨的对手,只有另辟他径。
李雁寒刀尖一转,被鱼拜缨避开,于是他转而就去砍鱼拜缨的马腿。烈马嘶声,一个剧烈挣动,鱼拜缨身子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李雁寒抓住机会翻腕劈砍,长刀直取他项上人头。
哪料一刀下去没砍到人。鱼拜缨当机立断翻身而起,他脚尖点过李雁寒刀尖,在空中与对方刀锋相接。
李雁寒下了重力,而鱼拜缨这一击却只是想借力。他一个转身横踢击中李雁寒刀柄,稳稳当当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缰绳一牵一提,□□烈马就冷静了下来。
鱼拜缨刀势一变,就飞快向他右肩砍去。李雁寒遭他刚刚那一踢震得手腕发麻,竟然一时没躲开,生生挨了这一刀。
李雁寒顿时感觉整个右臂都要被削下来了,痛觉电流一般席卷全身,他一阵眼花,动作便慢了一拍。
鱼拜缨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横刀就直劈向李雁寒颈侧。
李雁寒刹那间回过神来,弯腰就躲。刀尖贴着他头顶而过,只待鱼拜缨的刀还没收回来,他猛地发难,暴起就是一刀,深入鱼拜缨腹部。
恰在这时,鱼拜缨刀已经到了李雁寒心口。
李雁寒力竭,反而松了力道。
“你掳我君主,背信弃义,我李雁寒以此刀起誓。”他唇边溢出鲜血。
鱼拜缨听见此话,神色一凛,刀尖没入胸膛。
“死战!不降——”
李雁寒仰头大笑,似引吭高歌。鲜血在他的话语间喷涌而出,身侧是无数将士的高呼。
“死战!不降——”
又是剑影刀光。
……
“是李雁寒吗?”
鱼拜缨给自己擦血的动作一滞。
阮朝看见他这反应,就猜出是李雁寒无疑了,他把伤药放在鱼拜缨身边,蹲下身夺了棉巾,给鱼拜缨上药。“除了他,无人能伤你。”
“这算不算夸朕。”鱼拜缨痛得冷汗直流,咧嘴扯出个笑。
这句话诡异地让房间陷入了寂静。
许久之后,阮朝才冷笑一声,手下上药的动作一重,差点教鱼拜缨生生痛昏过去。“算,怎么不算呢?陛下威武。”他倾身,手臂环到鱼拜缨身后,给他缠绷带。
不料鱼拜缨像是没听出阮朝话语中的嘲讽,抬手将他摁到了自己怀里。“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鱼拜缨本来没打算要阮朝随征,但阮朝回上京后病好了很多,执意要同往。他劝不住,又使不出什么强硬手段,只得让他跟着。
可不知是病好了还是两人脆弱的假象终于要被撕裂,阮朝再难同他温和地笑一笑。
阮朝没挣开,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给他绑好了绷带,由着他抱。
“朕叫人帮李将军收了尸,葬在城外山下。”鱼拜缨松开手,没再锢着他。
“……”阮朝喃喃,“好。”
阮朝转身出门。
……
“越安君,别来无恙。”王元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大人。”阮朝跪坐在李雁寒简陋的坟前,没有回头。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块还沾着血迹的木板,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有些失焦。
没由来的疲倦席卷全身,他提不起一点力气来与这些梁臣周旋。
“不知越安君可有思念故国?”
“我已非越君,王大人这样唤怕是有所不妥。”
王元迹并不急着说话,缓慢的走到阮朝身边。他没有跪,甚至是毫不尊敬地坐在李雁寒坟前。
他不紧不慢从袖中摸出瓷瓶装的清酒,自己先嗅了一口,餍足地眯眼,然后锐利的目光盯向阮朝。“不妨不妨,毕竟不论越安君还是阮……陛下封的什么来着,哦,阮美人,在微臣这里,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阮朝无动于衷。
“微臣带了点酒,本打算拜拜这位李将军,不过恰巧见了阮美人,就只能,用来祭奠阮美人了。”王元迹似乎很喜欢这个新发现的称呼,笑眯眯地抬手。
酒液顺着阮朝的脸蜿蜒而下。
“大人说笑。”阮朝冷冷开口,“其一,我越朝的英魂,不需要你这样的野狗来拜。其二,谢谢你的酒,希望你死的那天,也能有人给你祭奠。”
“哎呦,阮美人急什么?”王元迹面色不变,假惺惺的笑腻得阮朝心下骤然生出不安。“忘了与美人说,美人可千万先莫急着回去,陛下他……忙着杀人呢。”
“什么?”阮朝骤然起身,转头就往城里走。
“城里那些妇孺不愿归降,堵在城门口不让陛下进,送死么?陛下只好满足他们了。”
阮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鱼拜缨。”阮朝赶回城门口的时候,一地的血还没来得及清理。
他还是有那种疲倦感,那种感觉让他不想与王元迹周旋,不想回来阻止鱼拜缨,甚至不想跟随大军讨伐越朝。但是他明白那种疲倦感是什么。
是他潜意识的逃避。
轿辇上的帝王回头,身子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看见阮朝浑身狼狈,眼中露出惊异:“阿朝,怎么了?”
阮朝摇头,湿透的发贴在颊面,数九寒天他被冻得发抖,鼻尖耳朵无不通红。
“你……你先上来,朕给你擦擦。”
阮朝累得很,站在原地没有动,想要他给一个解释。
鱼拜缨的轿辇前面还拦着群抱着孩子的妇人,她们见过了方才的杀戮,骇得白了面色,却不肯后退一步。鱼拜缨抬手指了指她们,对阮朝说:“你上来,朕放过她们。”
阮朝沉默良久,乖顺上了轿。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反而露了弯着的眼,“多谢陛下宽恕。”
“北寇要进城,就先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妇人分毫不让,神色坚定,死死挡在轿前。
阮朝低着头,平静地说:“李雁寒战败,便再无人能与你有一战之力了。”
轿上空间逼仄,阮朝浓郁的酒香逸散开来,他里衣都湿了,贴着皮肤,伸手一摸,都是冰冷的。鱼拜缨脱了他尽是酒味的衣裳,把他整个人拥进自己的狐裘里,拿了个汤婆子塞进他手中,不理他这句话。“谁欺负你了?”
外面还胶着,鱼拜缨进不了城,只能叫下边人与那些妇人好好谈判。他感受到怀中人在瑟瑟发抖,心里怒火不可抑制地燃起来。
“她们自己不肯走,只能给朕徒增杀孽。进城了备水给你洗洗,一身酒味。”
阮朝冰凉的手伸出狐裘,轻轻搭在鱼拜缨心口。
两人无话。
到最后只能由将士一人一记手刀,劈晕了带回城中安置。一行车马才能浩浩荡荡地进城,安顿下来。
阮朝一直在蜷在鱼拜缨怀里发抖,双目紧闭,问什么也不愿意开口。直到整个人进了热水桶,才像是稍稍活了过来。
热气蒸腾,鱼拜缨轻轻掬水给他冲发。
“阿朝,你要好好的。”他低声轻喃。
阮朝听见了鱼拜缨的声音,只是不愿开口作答。他面上被蒸得绯红,半合着眼,斜挑的眼尾像描了胭脂,潋滟着水光。
溅落的水漾着清越的声,于是鱼拜缨低头轻柔地吻。
那锁骨横出的凹凼蓄了一汪水,晃荡着。阮朝被吻得眯了眼,微微仰头,那水便偷偷逃了一缕,蜿蜒在他刺目的苍白肌肤。
“想就这样和你,做昏君。”鱼拜缨抚摸着他的面颊,不知是哄骗还是真心。
那汪水泄了大半,阮朝的眼里也失了清明,他道:“这该是我入宫为妃的本意。”
可惜偏偏他不是个昏君。
也不会成昏君。
“鱼拜缨,如果我们一辈子都只能被困在南汉皇宫,是不是就能得到善终。”他问。
也许吧。
“陛下,那些妇人醒后,皆……血染墙柱。”侍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她们说,宁为亡国魂,不做新朝奴。”
宁为亡国魂,不做新朝奴。
“咳,咳咳咳……”阮朝猛呛几口水,翻身就伏在浴桶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朕知道了。”鱼拜缨忙伸手给他顺气,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烛尽夜难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