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年前收了个病人,症状少见,但是却很少来,他有自己的规律,催他也没用,便由着他了。
每次来了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看着窗外发呆,看着某个角落发呆,看着什么物品发呆,低头发呆。他好像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发呆。他的生活很单调的,不应该有那么多值得想的,我一直好奇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
他不会笑的,也很少说话,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才会回答。
我第一次见他,他是穿着病号服进来的,他说他不太对劲,让我看看是什么病。可当我问他觉得自己哪里反常时,他却不说话了。
我瞧着他有香港那地方的气质,相貌也有那的味道,希望能让他放松,我便调侃问他是从香港来的吗。他又沉默了好久,就在我打算放弃这个连基本问题都无法回答的病人的时候,他才算开口,他说他是从重庆来的,以前和香港人一起住。
我说不清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悲痛?温柔?后悔?小心翼翼?摸不透的。这很奇怪,他看着很年轻。
我再问他的姓名,他说他叫刘耀文。问他的年纪,他说他24。我再问他的家庭背景时,他又沉默了。
我开始打量他,看他一身的病号服,问他怎么进了医院,他不说话,我问他是和他的心理有关吗,他还不说话。
“自残?自杀?”我问。
他这才摇了摇头,说不是。
我刚放下心来,他却说要走。他身上的那种故事感很吸引我,我让他有空再来,说不说话都可以。
后来我问了给他接诊的医生,医生说:“这小伙子是半年前从重庆来山东的,在旁边镇子的村里租了个房子。他身上有从小留下的病根,体格不好,干活又拼命 ,邻居说他工好像打了很多份,没日没夜的干。前天夜里下大雨,他就在家门口干站着,人问他杵这干嘛,让他赶紧回家,他就只说等人。这不,一早就晕在家门口,邻居打120送来的”。
医生最后跟我说,让我好好给他看看,邻居没见他跟什么人有过来往,精神可能真有问题,但是他拮据的很,不一定有钱给我。
再见他是三个月后了,他坐在那发了好长一会呆,我不开口他好像就一直不会醒。
“你是有什么牵挂的人吗?”
他吓了一跳,大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像在消化我说的话。过了好久才回神,点了一下头。
“是你那晚等的人吗?”
他不太想说话。
又任他走了好一会的神,他才开口,他说,等不到的。
“可你执意要等?”他不说话,甚至走了。
那之后他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我知他抗拒治疗,但他却会按照自己的节奏主动过来。我也很少问那些他不愿提起的。
他每次来都会留下一百元钱,我执意不要的但他总会悄无声息的把钱留在椅子上,我还给他,他也执意不要,我犟不过他。但我确实没有帮上他什么,也许他觉得能有个可以让他发呆的地方就是帮了大忙。
渐渐的,两个又好几个两个月,通过观察以及聊天,我发现他的生活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提到在山东的邻居、工友他都不知道不了解。
他的生活习惯也很奇怪,他很固执,像套在一个模板里。曾有一次我与他聊到工作,求证到他的工作真的是不分日夜,我劝他推掉几份,多注意休息,他只摇头,并且不愿再与我多聊。我见他每次来都骑一辆很老式的自行车,老到几乎在现在山东买不到,但他说他是到这里买的,出于试探的心里,我劝他拿出点攒的钱去换辆好的,他不听,同样不愿意再提。
他很害怕环境的改变。有一次我将他常盯着出神的盆栽换成了多肉,把纯白的窗帘换成了条纹的。那天他顿了一下才走进来,神情僵硬的紧盯着那盆多肉和窗帘。破天荒的主动开口说话,问我为什么换了。
那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这里肆无忌惮的放空自己,他的肌肉没有松下过。他在这呆了十几分钟,眉头就皱了十几分钟,嘴唇也紧抿了十几分钟。他逃走之前我叫住他,我让他像往常一样来,我会换回原来的样子。他点了点头。
他把自己反锁在一个时空里,不给任何人钥匙,把钥匙咽进了肚里。他活着的形式,全部都循着那个时空的习惯,他为什么而活,也好像是为了他在那个时空里的执念。
害怕环境改变,拒绝与人社交,这类似于自闭症。他经常给我一种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的感觉,他不会畏畏缩缩,不会一惊一乍,甚至给人一种孤傲的压迫感。
2003年,有一段时间他来的不那么准时了,间隔的时间长了,这说明,他需要的发呆出神的机会少了。来这之后,发呆的时间确实短了,话也变多了。我不能保证这是好事,看在那些钱的份上,我也不能再干等着了,
所以我提出了去他家,他怔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抗拒,甚至要发火。我不能再惯着他了,这很奇怪,他看起来好转的现象与现在的抗拒是矛盾的,最可怕的情况可能发生了。他可能陷进去了,他快出不来了。
“你家里只有你自己是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才说是。
我尽可能打消他的疑虑,我劝道:“我什么都不动,我就看看,你的症状不对劲,最可怕的是你可能根本没有发觉。”
“我不用你治我的病。”
果然,我想。
“你只要不配合,我当然治不了。”
我劝了很久,他也犹豫了很久,我越来越坚定了我的猜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在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同意了。
那次的经历我这辈子也许忘不掉了。
他的房子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村里,比县城安静的多,他需要这种宁静 但是还不够,他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
他的房子在一个小巷里,从大门口到院子都很干净,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艳红的春联,没有颜色。
打开房门后,却让我犹豫了几秒才敢走进去。
那不是正常的摆设,电视是冲着门口的,沙发和一个小木桌背对着门,冰箱甚至阻挡着开门的动作。
像是忽视房屋结构而刻意摆放家具,像在模仿谁的房子,也可以说是在刻意复制。
他在努力提供给自己他熟悉的环境,他把自己的那段时空复刻出来了。
再让我惊讶的是他的一些日常用品,拖鞋、牙刷、牙杯、毛巾、衣服等等,竟都是同款不同色,但是很明显,这些颜色都更适合男生。
当我走近东屋,伸手打算开门的时候,他冲过来拦住了我。
“他在里面,你不能进了。”
眼神里是警告,脱口而出的是慌张。
我感受到了他的不安,我没有进去,转身坐在沙发上,他一步一步很沉重的坐在了我的旁边。
“他和你一起来的吗?从重庆到山东?”
“我……我来这不久,他才来的。”
“两年前你在门口等的人就是他对吗?他会离开吗?你当初为什么回答我等不到的?”
他开始发抖。
“你不是说你自己住吗?”
“刘耀文,他在哪?他不能出来吗?他是谁?”
他渐渐把自己蜷缩了起来,头抵在膝盖上,手臂颤抖的捂着耳朵,只是几乎给自己洗脑一样的,不停地嘟囔着“在的在的在的……”
我不能给他缓神的的机会。
“刘耀文,这没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刘耀文,他是谁?”
“你等的人是谁?!在那个屋子里的人是谁?!你牵挂的那个人是谁?!曾经和你一起住的那个香港人是谁?!”
他抖的更厉害了,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我步步紧逼,才好不容易催出他的一句话,他的嗓子几乎搅在一起 ,声音沙哑、颤抖,夹着哭腔,伴着强烈的吸气声,他说:“我的爱人……宋亚轩。”
我竟然听出了他喊这个名字时的小习惯,轩字带了儿化音。
但是哪有什么宋亚轩,两套同款的日常用品里总有一套崭新的,骗的了谁呢?
他开始哭,埋在膝盖里痛哭。
嘶哑的哭声妄想穿回那些已经落笔的字字句句,想去保护什么,想去阻止什么,想去挽回什么,想拉谁出来,又想让谁快点跑。可是没用的,我们字里行间里走一遭就该看清过去的人和事早已尘封在了上个世纪,它让你明白往前你什么也做不了,又让你往后没法活下去。
我没再逼他了,他需要消化。
过了很久很久,日头落了半边。
他不哭了,洗了把脸进了那个有他的东屋。
不一会从里面传出了歌声,我隐约听着像《橄榄树》,那几年从这个歌舞厅传到那个歌舞厅然后顺着风声传遍大街小巷的曲子。好像是用录音带放的,唱的很好听,唱的人很温柔,听起来很幸福。刘耀文曾经竟然拥有过那样的幸福。
他再出来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他又在我旁边坐下来,在等待我宣判什么。
“他在里面吗?宋亚轩?”
“在。”他抽了根烟,“天黑了以后就来了。”
天黑了之后,是他的安全感最缺乏的时候,也是他精神最脆弱的时候,他需要一个能支撑他的人,所以他把宋亚轩幻想出来了。
“他会离开是吗,有的晚上会不来。”
他点了点头。
“那些夜晚你是怎么过的?”
“很难……很多人挤在这里,我快活不下去了,我走到哪,他们跟到哪,他来了之后,给我唱《橄榄树》的时候,他们才会安静,会离远一点。”
“他不来的时候第二天你就会去我那里,那里安静,你可以好好发呆,在想什么?之前的日子吗?然后第二天他就会再出现是吗?”
他在烟雾缭绕里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心理医生真厉害。”
“你知道他从没来过吗?”
“我知……不一定,有时候会忘,他太真实了……会说会笑。”
我没说话。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满眼的祈求,满眼的泪花,那么孤傲的一个人。
他说:“别赶他走……真的……求求你,别赶他走,我真的……真的只有他了。”
刘耀文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次没有人吻去他的泪珠了。
“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不到的,在很远的地方。”
“你找过吗?”我没放过他,“不是找不到,是你没找过。”
他抬起头,瞪了我一下,甚至把我撵了出来。
我走之前让他再去找我,我想听听他与他的故事。
那是去年的事了,他断断续续地与我说了他的童年,少年,他说青年这会儿活着的不是自己,差远了。
他与我说了他和宋亚轩的相识,相知,到相爱,以及他未留片语的抛弃,他说这个不用说原因,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叫抛弃。
“宋亚轩答应过我的,我那时候夜夜求他别离开我,他都一句一句应下了,他答应了,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可……可我不能拴着他啊,他那么会唱歌,他那么聪明,他那么干净,他本来就不应该跟我过那阴沟里的日子。”
“他的《橄榄树》不能只唱给我听,不能只绕出租屋的梁,更不能唱给场子里那些发臭的烂泥。他生的那么好看,他应该站在光下的,我们的出租屋里只有发着霉味的阴暗。感情不能让他过上好日子,物质上的苦也是实实在在的,你能懂吗?他这个人别看长的听话,犟的很,他承诺我了就一定不会离开我,所以我必须先走,他才会走。”
“为什么不与他约个时间,等他留学回来。”
“不能的,他那样就不会走了,他本就不喜欢他妈妈,他……他应该也想到了我自己会把日子过成这样。他就算走了也会愧疚的,我不能让他愧疚的,我得偷偷地走。就算是……就算是等他回来,你看看我,吴医生,我没有文凭学历,没有能力,他去过英国了,他是留学生了,他有大好的未来,天壤之别了,分开就很难再回去了,我现在这样,我怎么……我怎么见他。现在他应该是有点恨我,应该是……有点吧?”
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看我,他竟然在问我 ,可还没等我安慰他,他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样:“有点难说啊,他性子烈呢。”
“我也知道我不会太好过,当初那些晚上也不至于这样,我没想到我这么想他,这么离不开他,这么……这么爱他……太痛苦了。他每晚给我唱的《橄榄树》都不一样,有时候笑着唱,有时候哭着唱,我听的心疼。但是我活着就只靠这个了。”
他说,跟爱人分开后的日子真的是剩下的日子,这剩下的日子真的只能随便过。
下一章小刘就可以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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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在里面,你不能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