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闹成这番模样,活像是在车厢内斗了一场法,这趟宁瞧着是没法好好归了。
许问涯吩咐车把式往京郊的卉香山庄去,临时进行一番休整。
卉香山庄乃是他手底下的别业,专程供养各地搜罗来的奇葩名卉,地底一泓汤池将整座山庄烘成了天然的温室,一年四季俱都鸟语花香,端的是一川水软山温的风月宝地,那景色,没有小姑娘家能够免俗。
许问涯于是趁势说:“娘子别生气了,我将那山庄送给你玩玩,到了地方,你瞧瞧喜不喜欢?”
云湄早已在他的吩咐声中缓过劲来,垂首抚平身上的褶皱,又对着明湘递进来的手持棱花镜整理散乱的发髻,尽量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那柄利器重又插进了髻里,敛其锋芒,让它回归饰品的本分,老老实实地点缀在墨黑的秀发之间,企图就此掩盖她适才汹涌泛滥的弑夫念头。
但错已经酿成了,许问涯此人敏锐非凡,又武功傍身,就像元狸所说,一个人的杀意都写在眼睛里,方才她被许问涯盯着看了那么久、将她的失态尽数收入了眼底不说,手里还明晃晃地攥着锋利的簪子,任是猪也知晓她起了杀意要宰人了。
既然弥补不了,那最好的方式便是倒打一耙。
思及此,云湄作势不领情地别过脸去,眼波却乜过来嗔了他一道,嘟囔说:“我规行矩步活了十来年,断不能接受在马车之中做那种事情,这跟幕天席地地荒唐有什么区别,还请郎君体谅我,倘或不发力制止,来日归了西,或恐无颜面见宋氏列祖列宗了。”
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抽出香帕,挨过去替他擦拭唇角。她这一口与许问涯情动时的那种啃噬浑然不可同日而语,而是动了杀心下的死嘴,是要同簪子搭配着用的。现下鲜血汩汩流淌,擦了一绺又涌出一绺来,无穷尽似的,毫无止住的趋势。
云湄心下觉着是这许七活该,唇角不由自主便漾起了一抹笑,没承想饶是低着头,许问涯仍能洞彻她的细微动向,“娘子笑什么?”
话音未歇,眼明手快地去抬她的下巴,可惜她唇角的那抹笑意狡猾得仿佛一尾鱼,还没被他视线触及,便泥牛入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罢她的解释,许问涯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又点了点她头上的那只尖头簪,追问道:“娘子咬我这一下是我合该受的,但那簪子是——”
云湄演技惊人,面不改色地扯谎:“当然是拿来自刎了,这是屈辱,恕我宋府的儿女受不得。”
她觉得这番话十分逻辑自洽,江陵清流门第扎堆,朝堂上触柱明死志的便属这地儿最多,劝不动旁人遏制,便自行以死保清节的行径,确实是江陵特产的风气。
若是放在初见,许问涯自然会信,但屡次察觉不寻常之处后,这番话落在他耳朵里自是站不住脚的。他没再搭话,沉吟片刻,方才那双分明噙着嗜血之色的眼睛在脑海中复现,这种眼神……他蓦然联想起昨日她自梦魇中醒转,眼中闪烁着的抵触与凶光,两相对比,简直别无二致。
难不成他刚才的举动触到了她某段不堪的回忆?
是如他早前所猜测的,在表面光鲜的宋府之中遭受到的那些虐待么?
许问涯忽地凝重起来,他的初衷只是小打小闹,而决计不是这般莫大的冒犯与触怒。
思及此,他垂下眼帘,认真地端量她。妻子虽则已嫁为人妇,龄岁却左不过二八年华,垂落的睫毛纤长纯净,皙白的脸庞亦是素洁纯稚,一副娇养长大、纤尘不染的模样,任是谁也无法想象,看似温软表象下却处处是不堪旧事留下的伤疤,最大的那一块烙印,致使纵是夫妻之间的亲热,也能轻易激起她潜意识的抵触。
云湄拿帕子压住他的患处,感受他疼得肌肉微颤,心下不由暗爽。虽然她不明白今日他究竟吃错了哪味药,但目下也清楚,非得令他记住这份痛,往后才再也不敢像今日这般胡来,这一口,她咬得丝毫不后悔。
只惜刚刚手慢了,按云湄本身的性子,非得趁机扎他两下大的,事后再推说没使过凶器,并不娴熟此道,这才不小心误伤。横竖有她那句冠冕堂皇的粉饰,他哪里又能抓得到她的错处,权当古板守矩的大家闺秀不堪折辱才情急所致。
正这么不乏恶劣地漫想着,忽然脊背一热,他修长的手搭过她的腰,轻轻一揽,令她贴近了他,这与适才在小榻上两下里角力的交缠截然不同,而是放轻的爱抚。
这个拥抱,比先前在床帐之中的每一个都要更轻、更珍重。
云湄一怔,便听他低声问道:“事到如今,娘子的旧事,仍旧是不愿告诉我么?”
云湄感受着他珍重的怀抱,细细的黛眉不无古怪地拧出个小结。难不成许问涯受了这番性命之危,事后还反过来心疼她了?
真是个讨厌的怪人。
不过,对于这件事,云湄自是死不承认的,横竖只坐实了是他的错觉,日子还长,寥寥两道插曲不足为惧,他又这般日理万机地忙碌着,贵人由来多忘事,料想没一会子便能揭过了。
当即道:“郎君又在提昨夜的事了?都说是婚期事多,思虑太过,胡乱之下做的一个噩梦罢了,现下要我回想,我倒偏还记不起来究竟里头有些什么桥段了呢,兴许是志怪话本子瞧得太多,梦见鬼了罢!”宋浸情确实有这癖好,往后对账,也不愁对不上。
许问涯俯身凝视她,却久不接腔,目光闪动,半晌,煞有介事地说了句:“对不起。”
云湄着实被他弄懵了。说到底,适才在小榻里,他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若是当真上下其手,那骨灰盒难逃暴露。都是她这两日紧绷太过,又恰巧梦见了可恶的赵老翁,天不时地不利的,他这才横遭一咬,这会子还能反过来同她道歉?也是个神仙。
虽则最是厌烦他这副模样,但终究不由自主问了句:“还疼吗?”
许问涯见她暗自冰着一张小脸儿,几番纠结之下,反倒蹦出了一句关怀来,心知这与寻常的温柔决计不同,兴许是难得的真心实意,当下便是一笑,不想牵动伤处,立时浅浅嘶了一声,复又忙说不碍,“我活该的。”
细细端量她的神色,愈发对怀中这位妙人产生浓厚的兴味,这就像百折不挠地去抚摩一只长着倒刺的猫儿,瞧着抵触,实际对他顺毛的手渐次产生依赖,假以时日,总有敞开肚皮的那一刻。
有时候人便是奇怪,若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倒不见得多珍惜,反而具有挑战性的东西更惹人起兴。就像许问涯得知妻子实则是个冷美人,那么她往后展露的每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颜、说出的每一句不加伪饰的关怀,就变得尤为诱人起来,让人绞尽脑汁想要去谋取、得到。
“娘子不接我的赔罪,便是还在生气了?”许问涯按住她拭血的手,矮下身去细看她的神色。
云湄简直烦不胜烦,不可否认的是,他的黏糊劲儿实在太磨人,不光体现在语言,肢体上更甚,每每有什么交流,总要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脸,这算是给她上了大难度,一丝一毫的冷漠与讥诮都不能露出,时刻调动全身神经来应付他的打量。
早先满以为这类世家子尽皆矜贵自持,拿捏着目无下尘的傲气,不见得流连后宅、能对老婆孩子展露多少温柔,但这许七郎偏是不同,那金尊玉贵的麒麟子的噱头闹得有多大,人私底下就有多能烦缠媳妇,要早知道他是这么副德性,打死她都不见得愿意接这份差事!
只盼着他这股新鲜劲头赶紧过去,婚假一过,投身政事,才能容她喘息。
“什么赔罪?卉香山庄么?”云湄推拒道,“那是多大的产业,我怎能贸然收下。”
云湄面上受宠若惊,但语气是掩不住的平淡,因为就算给了也不是她的,又谈什么赔罪。
许问涯见她神情之中当真没有缓和之色,以为是不够量,沉吟少顷,从身上翻出一堆琳琅满目的家伙什,瞧着千奇百怪,由一根金线连串儿地挂在一起,倒像是什么开启宝物的枢纽或是钥匙。
“这些行不行?”许问涯不由分说将金线套进她的腕子里,那些钥匙俱都是赤金所浇铸,往小臂上一拢,映着纤细莹白的手腕,倒比臂钏与跳脱更能衬出几分富贵气。
东西就沉甸甸落在她的手上,云湄自然能够充分感受到这份泼天的富贵气息,她不由馋得咽了口唾沫,写着「卉香」二字的篆体就錾刻在其中的一只小金牌上,云湄是见识过许问涯拍下环心真珠的雄厚财力的,当下可想而知,与这金牌挂在一起的,恐怕尽皆是同等的好货——这可比宋府那头斤斤计较、得用成就去换的赏赐,要来得爽快得多!
几轮纠结之下,贪财终究占了上风,至于怕露馅,以此同宋府那头讲价便是了,不说对半,三七分那也是极为值当的,有了这些东西,能给她撑起好些将来回洞庭行事的底气。
只是有方才那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推拒之言在先,云湄这下倒是自己被自己难住了,思索了好半晌该怎么不损宋浸情的形象之下又能收走这串儿金疙瘩,左思右想不得好计,最终还是许问涯拉着她的腕子前看后看,爱不释手地啧声夸了句:“这东西我套着极不合适,果然是人的问题,娘子戴着就好看,一双皓腕将这不值钱的玩意儿都映得璀璨生辉了。”
——不值钱的……玩、意、儿?!
云湄大为震撼,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倏而觉得,这许七郎,怕是要比宋府更好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