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半轮弦月点缀在晦暝黯沉的天幕里,映得满世界寒凉。交过了节令,夏的暑热渐次尽数退散,沁人的冷意开始四下里蔓延流转,飒踏秋风打着旋儿拂动南窗下的西府海棠,往内室里送来一绺寒冽的花香。
床帐之中,云湄心绪波动,好险就此沦陷。她悬崖勒马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后,恶劣地生出了些想要折腾他的心思。
恰好窗外吹来的凉意钻入鼻腔,直吸得人肺腑更冷,打起哆嗦,更别谈体内的缓育丸无时不刻发挥着效力。云湄于是趁势道:“郎君,我有点儿冷。”
许问涯当即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动作轻柔地塞进自己这床,男子体温熨烫过的被窝热度正好,云湄被他揽入怀中,初秋的瑟瑟之意尽数被驱散。
美中不足的是动作间碰到了她身上的啃咬痕迹,有些地方不是一日两日、一泓药浴便可妥善修复,云湄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恼恨,闹不清楚这许七郎究竟为何会有这般癖好,当即忍住即将溢出喉头的不堪呜咽,咬牙道:“……郎君,我身上疼。”
云湄先前入睡没多久便魇住了,醒来又胡闹了一通,继而许问涯亲手为她沐浴梳洗,眼下自然已是困极。他抬手揉了把眼睛驱散乏意,嗓音喑哑地问:“哪里疼?”
他下意识认为她是抄家训抄得手臂酸,迷迷糊糊间捉起她的腕子,控制着力道开始给她揉按。可没捏上几下,妻子却将整条膀子都从他怀里挪开了,细细的呢喃里满含控诉:“是被某人啃出来的疼。”
某些挟带着极度热意的片段在脑海中闪回,许问涯顷刻间便明白过来,指尖在她肌肤各处踅摸游走,碰见不对劲的触感,便注入一绺真气。许问涯修的是夺人性命的武学,自然没有医工那般能够对症下药,只是被热度包裹着,到底好受些。
云湄感受奔波在四肢百骸的热流,好奇地问道:“我先前看过一册讲武林风波的话本子,里头提到习武之人灵台之内的真气,是积蓄制,只在性命攸关的过招儿时才舍得调动。郎君今夜在我身上使了这般多,不心疼吗?”
若是寻常人疲惫至极,总被拉着聒噪个不休,早便架不住开始恼火了,但许问涯听着小妻子细细的嗓音宛若莺啼一般绕在耳畔,反而觉得这样的交流十分难得,毕竟妻子平日里矜礼得很,那张嘴一张一闭间尽是客套之语,一颦一笑俱都遵循名门闺秀的做派,虽则无可挑剔,但同时也令人无法探其真实。
这便显得她今夜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尤为珍贵,从噩梦中醒过来的那双带着嗜血神光的眼睛开始,许问涯便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致,仿佛对方终于主动露出了几分能够供他探究的真面目。
思及此,他不由勾起唇角道:“再练就是了。”
“郎君的语调……听起来倒是桩轻松事。”
“确实不难。”
云湄听得眉尖挑起,兴许是床帐之内的气氛太过家常,许问涯卸下了平日里那股子温文谦逊的气度,流露出了一角天之骄子的底色,这难如登天的打把式,到了他嘴里,倒像是俯拾仰取一般简单易得。
她挨在他脖子上,细微的小表情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许问涯趁其不备捧起她的脸,可惜她反应神速,那副想象中尤为灵动的鄙夷神色早已收敛起来了,就见她顺势仰起脸,温顺地凝视着他,目光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了呀?”
许问涯失笑,倒是没出声点破,又给她塞了回去。
他按兵不动地兀自等待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她折腾他的心思还没歇,在他怀里挪动两下,又开始嘟囔道:“郎君,我现下有些渴。”
现下就有些渴,那意思便是唤丫鬟来倒也来不及了,许问涯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他非但不恼,还展现出了空前的好脾气,索性将她捞起来,一块儿坐到屋子里那张如意纹的红木高脚桌旁去,提起壶把子倒了杯茶,亲手喂给她。
莲瓣状的盏沿触上唇畔,压出了一弯软陷的弧度,她却久不张口。许问涯一抬眼,正对上她打量的视线,那眼神复杂中暗含波动,但也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状况,一旦他视线触及,那份真实的灵动便即刻销声匿迹、再难追寻了。
“嫌冷了?”许问涯好心地询问道,“我给娘子沏一壶新的?”说罢,作势便要去隔扇后的茶几旁。
云湄及时拉住他,自己将那盏茶一饮而尽,声音有些发闷,尽量操着温温柔柔的语调说:“这么晚了,哪里过意得去?郎君安睡吧。”
许问涯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她的脸被窗缝里漫进来的蟾光映照着,贝齿轻咬着被茶水濡湿的红唇,显得有些内疚,眼里还藏着零星自厌的排斥,被表面那份堂皇的、对于夫君过度疲惫的担忧所覆盖着,倘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看得出来这倒不是如往常一般的巧妙伪饰,而是真的。
其实一个人的眼睛很难骗人,虽然她道行高妙,但一瞬间的情绪流露难以避免,就像早先将醒时的那双瞳眸,瘆亮之中杀意暗藏,在意识到他就在咫尺之距盯着她时,她眼中的嗜血凶光如退潮一般急速隐退,可早就晚了。包括后续她蓦然伸手解他的衣襟,那不是对于新婚夜未尽的敦伦之礼的弥补与奉献,而是梦境之中愤怒的延伸,是她本性的表露。
许问涯见她消停了,伸手将她抱去床沿放着,垂下眼帘将她看了又看。今晚的经历是奇妙的,他心里有些痒,产生了些许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与从前对于未婚妻该有的敬重与呵护、例行的关注与关爱,都不相同。
前者是礼节上的,不论他的未婚妻是宋三还是李三,都是他身为身负婚约的许七合该具备的;但现而今心里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像是一种浓厚的兴趣,他只对眼前这个人产生。
云湄被他盯得紧张之中又添一份莫名,于是浑身都跟着紧绷起来。他今夜陪着她折腾了这么久,事到如今还半点不见愠色……云湄渐渐沉默下来,心想,这许七郎是当真人好,但这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宋三小姐的。此番为了试探他的真心实意,仗着原本属于他正头妻子的宠爱为非作歹,恃宠生骄,显得很可笑,像是自己在掴自己的脸。
他的好,确实如今夜所见,但那又如何?她全程伪装宋浸情面对他,温柔小意、通情达理、体贴备至,这才博得了他的敬爱,但那浑然不是她自己。真正的云湄,许问涯这种人不可能会陪着她胡闹,可能在初见的第一眼,便会对她产生排斥。
许问涯洁净赤忱,任是谁人嫁他为妻都会得到优待与爱护,独独她云湄不行。
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只是一个为了摆脱奴籍、赚取大量钱财,而不惜欺天罔人的骗子,原以她的性子,断不会产生半分愧疚感,眼下不知怎么了,竟开始被左右心绪。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系列的行为真是病得不轻,弄得跟戏台子上的丑角一般,教人发现了要哄堂大笑的。
于是当真就此消停了,抬手拿剪子铰灭了灯芯,“郎君晚安。”
云湄这厢思虑纠结时,许问涯一直盯着她瞧,眼睁睁感受着她气质变冷,也不知脑瓜子里盘算些什么,今夜好不容易拉近、即将触及真面目的距离,就如此中道崩断了。
许问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她躺下去,发现云湄老老实实地睡进了自己的被窝里,身子往里头侧,这是一种疏离的界限。
许问涯借着月光看了片刻,眉宇渐次凝蹙起来,随即,探手将她捞回怀里。
究其根底,他其实不是什么拥有无限好脾气、好耐性的人,只是出生在簪缨门户之中,有些繁琐的教养是不经意便会如影随形地带在身上的,但这也不妨碍他在宦海里谈笑之中取人性命,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笑面虎。且这会子百般顺毛哄,最后闹得个渐行渐远的结局,别说许问涯了,任是谁也不能高兴。
云湄闭着眼睛,佯作睡着了。许问涯捞过来一端量,就见她纤长密实的睫毛交叠在眼下,正细细地颤着,幅度极小,但显见地是在装睡。
许是因着心虚,她的道行也没有从前那般完美无缺了,随着他一错不错的盯视,她睫毛震颤的幅度愈来愈大,甚至还撩开一丝眼缝儿,觑了他一下。许问涯简直被她给气笑了,俯下身去贴着脸问:“娘子驱使我一晚上,不给点利是便算了,眼下更是连同衾都不愿意了,有你这般不道德的么?”
云湄厚着脸皮侧过头去,一副真心睡着了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有半点回应的,毕竟演技一道上要求天衣无缝,首先便要将自己给说服,因着外人的一句话便自行交了底,那是蠢笨如猪。
她维持着清浅却均匀的呼吸,竖起耳朵谛听着周遭的动静,许问涯没再说话了,她满以为就此揭过,下一霎那却猝不及防唇上一软,带着惩罚意味的灼热气息喷薄在脸上,紧接着唇珠被狠啮了一下。
云湄愕然睁开眼睛,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就在眉睫之间,噙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笑意,近距离地同她目光交汇。
——究竟属什么的,他又开始咬人了!
云湄愠怒不已,做出被意外惊醒的势头,实则为着远离他而挣扎着往床帐里侧滚了两圈,没承想下一刹那他便如影随形地缀了上来,电光石火间身体翻转,将她压进了暄软衾褥的更深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巧饰伪(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