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细细交流了一会,红脸就走了。
楚无伊看着一旁还是低着头的漓,怒来一句:“抬头!”
漓缓缓地将头抬起,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沾湿了他的脸庞。
“你……”楚无伊将手里的相思扣递给漓,“拿着,藏好,可不要给别人看到。”
漓微微的抽噎声音渐渐把楚无伊的怒气驱走了,他的小手接过相思扣,声音哑着:“是……”
“是红……妈妈,叫我藏好的,说是你表现不好就用来威胁你。”他顿了顿,“看你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吧,估计你家人来过,可惜没把你救出来。”
楚无伊觉得自己是疯了,对着一个八岁的孩子说这些,他不由得冷笑一声。
漓看着这个相思扣,这是他娘亲的东西,是那日下葬前苏琬慈偷偷给他拿出来的,唯一一件留着念想的东西,甚至那串“参了”大师的念珠都在来的路上碎了一地。他的眼泪更多了,止不住的往下流。
漓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是有人来找他了,是沈府的人。
可是为什么留下这个相思扣,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多谢。”漓的声音很轻。
楚无伊听到此句,也一时间没有话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对他说“谢”字了。前几个孩子要不上吊而死,要不翻脸不认人,他那里还有被人道谢的份。
“你过来。”
漓听到话,顶着一张哭丧脸凑上前,楚无伊用帕子给他擦泪痕:“以后可别哭了,当然你要去死,就哭吧。”
这个男子想起上个孩子,就在这个屋子用一条白绫上吊的惨样。
“我会教你琴棋书画,还有你长大后要学的当然不止这些。”
漓听着不明白也不敢问,为什么他要学这个,用着懵懂的眼神看着楚无伊。
“你……少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种天真无邪的眼神,他不想看到。
“为什么要学这个?”漓揉了揉眼睛以为就可以了,然后继续仰头,用比先前更加迷离似的眼神看楚无伊。
楚无伊出手捂住了漓的眼,心里真骂一句:“小兔崽子。”
“人要有一技之长,不然拿什么吃饭。”
漓不明白:“一定要琴棋书画?”
“客人喜欢这些,学就是了。”
等到漓长得再大一些,红脸便要求楚无伊做些别的事情了。
楚无伊并不想叫漓去做,可是自己又受制于人。他左右为难,实在是没法拖下去了才和漓开口。
“阿情,你过来。”他与漓的关系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难以缓和,大概是那块相思扣叫漓对面前这人有了些好感。
“何事?”漓放下手里的毛笔,应了声,他穿着不大体面的衣裳,擦了一把墨水。
“等会带你去前院……害,看着吧,要是受不了,你闭上眼捂住耳朵。”
漓来这里已经一年有余,但是除了去见楚无伊时去过前院,还真没有去过了,不知道这次是干什么。
“哥哥。”他唤了声,“我们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而楚无伊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叫人怎么说出口。
“你……去了就会知道。”
漓又不明白了,他刚刚到这里确实吃苦,但楚无伊对他是很好的,比那位亲兄弟还要好。
若是用心练字半天时光也就过去了,一到晚上前院很吵闹,很亮堂。漓被楚无伊安排在一间大屋子的暗间里,暗间很大可以容得下两个人,楚无伊在漓旁边,两人都不知道干什么,干坐着等了好久才有动静。
漓好奇,从缝隙里看到一个醉酒的男子和另一个穿着暴露的男子携手走进来,先是说一些胡话,然后那个男子就开始上下其手。漓转过头看看楚无伊,楚无伊没看他,坐在一边闭目。
漓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便朝着外面又看了眼,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榻边。
只见两人的动作是漓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他愣住了觉得不对劲,于是又看看楚无伊。楚无伊对着漓无奈地摇头。
然后外面传来每天晚上都有的声音。
漓本以为是红脸和白脸在打人才有这个声音。
声音愈演愈烈,漓惊恐地往后退,他往后面一直退,直到碰到了墙,那声音还没有停下来。
楚无伊上前,暗间太黑漓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是一双手捂住了赤红的耳朵,可是捂住了又有什么用?那声音是隔不住的,像一股恶臭丝丝萦绕在漓的身边,这究竟是什么?
男子的哭声,男子的吸气声刺入漓的耳朵,像是在吃人要将漓吃下。
楚无伊想要这个干净的孩子不受污染,可是海面要是有一处肮脏,他们终究会污染整个海域,表面再怎么光鲜亮丽,着手里一泉海水终是要脏了。
“阿情,不要听……”楚无伊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漓听得明白。
漓的脑海里全是嗡嗡的声音,这句话太小了,完全钻不进他的心里。
过了些许时间两人吸气的声音变小,接着出现了鞭打的声音。漓整个人已经傻掉,那个鞭打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又有了男子尖叫的声音,和那夜夜听到的一样。
可现在是近了听,已经不单单只是的响着,它已经拥有了同调,就不在荒凉。
是迷乱,是荒唐,是不可言欲。
男子突然一声惨叫,就再也没了动静,另外一个男子:
“喂!你怎么了,给小爷起来!”
“喂?喂!”
“来人哪!来人哪!”
突然而来的人,是摩肩接踵,是骚乱。
暗间的门被一只苍老的手打开,里面的暗被侵入的光剥夺,自诩光明的未来,迎面的却是一张老妪的脸。
红脸看到楚无伊正护着漓,颇有些不乐意:“做什么?出来!”
楚无伊松开手,拉着漓,漓像个棉花娃娃只由着他牵着走。楚无伊分明看到被现世冲昏大脑的孩子,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惊恐夺走了孩子的意识,这腌臜地方好不容易长出一朵花来,现在也渐渐凋谢。
在外面那位惨叫的已经盖上了白布,屋子的地板上全是烛油和血滴,那位自称“小爷”的公子不见踪迹。
就只剩这个温热的躯壳,和沾血的魂。
漓看到了白布盖着的人。
窗子开着,外头的风吹了一阵过来,掀开盖着魂魄的布。那张俊俏可悲的脸,已经闭上双眼,却好似还看着漓一般冲着他歪过头:
“孩子,你为何忍心看我去赴死?”
“啊——”漓甩开楚无伊的手,手脚并用的缩到角落里,将脸埋在自己的膝间,“走开,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红脸嫌弃漓多事,她也忙着处理,说道:“楚无伊,你劝劝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是,妈妈。”楚无伊在角落里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那个害怕却没有人关爱的可怜的自己,他上前想要抱住漓。
漓只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不停地颤抖,有灵气的瞳里面全是单调的狂欢。
“阿情……”楚无伊好心疼漓,似乎这样就可以心疼到少时的自己,“你过来,我们回屋去。”
漓抬了头,无光的眼又看到了挂在悬梁上的白绫,是一条陈旧的,布满灰尘的,拥有着历史的冤魂。
冤魂正吊在梁上哭丧着笑:
“孩子,你为何忍心看我去赴死?”
“我不是,我不是……”漓又开始戒备起来,那温热的躯壳在他眼前缓缓移动,移出了这间拥有多少年吃人历史的寻乐之所。
冤魂在吃人,人也在吃人,那漓呢?他是被吃还是吃人?
冤魂在哭诉,人也在夜夜哭诉,那漓呢?他可以拥有落泪的权力吗?
怕是红脸不肯。
漓到最后还是被楚无伊带了回去,那天下着暴雨,不知为何雨这么重,重重地砸在两人的肩上,好似他们背负了什么,或者冤魂借着他们的脊背终于逃出了生天。
雨会停吗?
会停的。
可是那荒芜之心开始下起的瓢泼大雨会停吗?
看上苍在漓的心口划开了一个刀口,不光要下雨,还要刮风,要将黄土地上的黄沙全全刮起,流入所有的思绪中。
世俗在告诉漓:
“人命?狗屁不值。”
被泥水洗濯的孩子,终究是病了,他生了一场大病,一连好几月下不了床。等漓再次睁开眼时,那副少时还会有的笑已经变得虚伪,像假的一样贴在他的脸上。
“孩子,你为何忍心看我去赴死?”
“因为我们的命,连一张白布都不值,因为我们的命生来就是跪着的,因为我们的命掌握在他人手里,因为啊……我们是牛马。”这是漓在梦境里听到最多的话语。
漓从那次之后变得不在爱说笑了,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也没有上吊,也没有哭诉。
或许有时夜深,漓会被噩梦惊醒。
可是他再也不会将弱小摆在别人眼前,他突然就懂了柳霜告诉他的话。
“要是人命由自己掌握,那娘亲就不会养着你长大了。”
他本不应该出生,但是天不由己,出生于暴雨,成长于暴雨。
少时他所喜欢的东方七宿还依旧挂在天边,可惜那观星者已经变了个样。
吃人的是我的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鲁迅先生《狂人日记》
【下一回孟章回来,漓也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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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