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的北平,除了黄沙就是报纸,没剪辫子的和穿长衫的一齐走在大街上,风尘仆仆的样子。北面走来骆驼队,铃铛晃啊晃,跪在地上乞讨的女孩子,吃上今天第一嘴沙子。
女孩子稻草似的枯发和她干瘪的肚子一样,贫瘠。她偏过头望向驼队后面的东西,一辆缓缓而行的黄包车。
黄包车跟在不远处,车夫汗着盐,疲惫的声音说:“先生到了。”
女孩瞪了瞪眼。
车子里的孟章虚掩帽檐,付钱下车,他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唯独一路上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可怜。
转身入了胡同,胡同是葫芦形的,此行要拜访的钱诗人就住在一号院。忽然一声惨叫刺响在孟章背后,血腥味漫漫攀过来,他没有回头,看都不用看,是那个女孩子被杀了。
等到出胡同口时,只留一滩血红。
又是那个车夫,他失真的眼低垂着说:“先生要去哪里?”
“……七街口。”
车子行的有些慢,到了七街口人也就多起来了。孟章再次付了车钱,他一脚踩入黄土之中,卖报童从他身边跑过。
“号外!号外!”
孟章花两分半买了句号外,随着人群再次慢慢褪去,走到胡同一四合院门口,棕黑大门有些斑驳,他折了折报纸将它夹在腋下,扣门三下。过了会大门后有轻轻的脚步声。
“曲游乌篷里?”
孟章回:“落日闲亭。”
最后一字落音的瞬间,漓开了门,两人隐没在院口。
走进大院,正中央种了棵梧桐,石板路上积不少落叶,那青苔盘在墙角听着人儿诉说。
“听外面说……”漓的话还没有说完孟章便抱住了他,是一个很用力的怀抱,那刚买的报纸都落了一地。
“哎,落地上了。”漓叹了口气,那人儿却抱的更紧了,只听低哑的声音像是旧城林子里的鸦雀。
“是不是明日就要走了?”
“是。”
抱了好一会孟章才有所依恋似的松开手,他似乎不在言语,默默地将报纸捡起,掸了掸上头的尘土。漓知道明日之事必定要完成,他伸手拉住了孟章的袖口,就轻轻扯了两下:“今日我不是还在吗。”
孟章转过头,他的眼尾红了:“那你可知我今日看到了什么?”
“嗯?”漓伸手将孟章眼尾的泪珠划开,“我近日都呆在院子里没出去,你可别卖我关子了。”
“上月来我们这里要水喝的孩子死在了大街上,我本想带她来的。”
“她……所以我更要去了。”漓拿过孟章手里的报纸,“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但是你不能去,你要是跟着我走了,院里的孩子就没有着落了。”
孟章皱着眉,他与漓走进了屋子。屋子暗沉,那豆油灯微微亮,照出一张泛黄的纸。
“收养机构是不能没有人管着的。”
在暗处的人儿终于说了话:“前几天孩子们还想着见你。”
“是……”漓吸了一口气,他将那报纸看了看,里头醒目的标题红着侵略者的肆意妄为。
“得收拾收拾了。”
豆油燃尽才点亮了煤油灯,孟章整理着书架里的东西,晚饭也是匆匆,能有一碗米粥已是不错。自从去年离家出走,漓手头上的钱已经全部被掏空,都拿去办理杂志与收养工作,他从一个富家少爷变成吃共和面的普通民众,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
漓的父亲曾经给他写过信,说他再不回去娶妻生子便与他断开情分,那在北方的家里有着花园与过往,但是漓将那信一折,大火焚烧了威胁,自此他的一切经济来源被断,直到绿皮火车的相遇。他遇到了一个头发很乱的人,那人带着帽子,只留一双看得清路的眼睛。
孟章写着写着停下了笔,他望向床头:“明日不是要早起?”
床头的漓正看得入神,他笑了笑:“你难道不用?这俄文我看不懂,不然也能帮上忙。”
“你早点睡。”孟章说完又执笔看起文章,后头细细簌簌的声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随之暖意围了上来。
漓蹭了蹭他的后颈:“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孟章没有停下笔:“睡去吧,我会的。”
“嗯?这句是什么意思。”漓凑上前指了指他所看不懂的符号,指腹避开了墨珠移到一旁的纸页上。
“我俯身亲吻了他的脸颊。”孟章边写边回答了问题,笔尖停顿在“脸颊”二字,那吻也停留在了上面。
漓像是终于偷了腥的小猫,笑眯眯地又在孟章脖颈吻上一下:“晚安。”
“……嗯。”
晚间月上夜空,在帘子之后的星光透过落在漓的脸颊上,孟章终于停了笔,他俯身也将吻落下。
“Янаклониласьипоцеловалаеговщеку.”
到了码头上,拥挤的人潮,呜呜声挤着喧闹,早晨的光也将船的缝隙填满。漓上去了头也没有回,孟章站在原地看着直到飘远。
后来孟章也遇到了漓,但漓是一株飘摇的草,从北面跑向南面,从战火跑向乡村,孟章他捉不住这人儿,只能像站在岸边的石头遥遥看着远去。
有时候孟章在想,如果他能困住漓就好了,就将人锁在身边吧,他去哪里漓也去哪里,可是怎么会有鸟儿喜欢呆在牢笼里,于是他松了手,衣袖从他的手心溜去。这位可怜神君获得了什么呢?
是笑容吧,是自由吧,是梦想吧。
是将倭寇驱逐,是将人民解放,可是最后1942年,漓死在了小小公寓里,暗杀,并没有什么新闻,并没有什么大事记,只有那些大院子里的孩子来这找不到坟头的地方送上一株鲜花。
人儿死的时候桌上放着一张泛黄的纸,案边还有本书——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独留尸骨腐烂。
孟章呢。
孟章没有去那奈何桥,他一头扎进工作之中,救那流离失所。这位神君转身便摘下自己的帽子,他将微长的墨发剔去,他一点都不喜欢战争啊,可他的爱人怎么就往里面冲呢。
直到1945日寇滚出大地时,他看到了太阳从人们的屋顶上缓缓升起,他看到鸟儿从树梢间飞起。人们在笑,人们在呐喊,就连解君也捧着那火把狂奔在胡同间,一瞬息,就是那样一瞬息,茶杯掉落在地,他将文章丢在了楼梯间,跑向巷子口。
黑夜一瞬间就亮堂了,他不留意间撞到一个青年,青年笑着他消瘦的脸:“顾先生!那小日本鬼子投降了!”
“我知道!”
“先生去哪儿?”
孟章停下了脚步:“买鞭炮!”
他又迈开脚步跑着跑着,火把渐渐开始聚拢,像条龙一样点亮。
万家灯火与时间响起,孟章没有回头,他一直向前,直到没有了力气,想起陆游的《示儿》,他手中的火把还在燃烧,喜悦让他忘记了青年的长相。
怎是故人面貌。
致敬: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先生
钱诗人是老舍先生《四世同堂》里面的人物。
因为孟章一直用孟姓,所以周围的老街坊都叫他“孟先生”,但是那位青年称呼为“顾先生”。
文中俄语是机翻。【元旦安康 2021.12.29 顾三铭顿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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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番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