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乐师谁也没有再说话。
室外是歌舞升平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满室酒曲,偶尔也能听到达官显贵一掷千金求楼中头牌舞魁一展媚态,嬉笑声一浪盖过一浪,竹丝弦乐,丝丝袅袅,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灯光火烛,温酒美人,无比奢华。
珠玉买歌笑,酒气斥满堂。
而室内炭火燃的正旺,乐师在旁烧酒炉正沸。
乐师将温好的酒递给我,给我扔了一张毛毡,我默默接过,与乐师无言对坐。差不多一盏茶后,乐师递给我最新卷的《鬼神杂录》,我笑而纳之。
我猜想花满楼外,此刻应该是寒风雕霜,雪气萧森的。而我在这与好友共品好酒,就算什么也没说,我也有种此景再难得的惆怅。
我叹了口气,乐师抬眸看我,我看向紧闭的窗外,想象着外面的落雪纷纷。
乐师大概也能猜出我在担心什么,竟然先一步说出我心中所想:“今年大雪,不知道要死多少百姓。”
我点头,然后室内又陷入了无穷尽的沉寂。
也不知道喝了几杯,只觉得血液都在体内温吞的流动着,双目晕眩着,天地都有些晃荡,已不知何时何日。
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雅居的房门。阿无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仿佛还带点冬日里的寒霜。
“阿兄。时候不早了,你大病初愈不宜在外太久,该回府了。”
我听到阿无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觉得时日不早了,踉踉跄跄的坐起来,打开了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饮了酒的原因,我只觉得阿无眼神有一瞬间的阴晦,仿佛是噬人的笼,要将我困于他的眼中。还没有等我辨别清楚他的眼神,酒劲先上来了,我忽然觉得四肢发软,直直跌在他的怀中。阿无的胸膛并不像表面看着这么消瘦,反而宽厚有力,我俯在他胸前,我觉得他很乱燥,因为他的心跳的很急很乱。我想从他身上起来,但是他身上还带着我熟悉的宁神香,我闻到了觉得周身舒畅,竟然提不起一丝力气起来。他应该是急急忙忙赶来的,身上到底还带着一些外面的寒气,我不舒服的用脸轻轻蹭了一下。他一言不发,更加用力的拥着我。
我听见他潺潺如清泉消融后悦耳的声音:“乐师,我阿兄不胜酒力,我就先带他回去了。”
再然后,阿无将我扶上马车,马车内也燃了宁神香,他将手炉放在我怀里,又给我披上了厚厚的白狐毳衣。阿无始终将我抱在他怀里,我觉得他放在我腰侧的手越发收紧,勒得我有些难受,我不耐的动了动。他低斥我让我安分些。我便不动了。
马车里的宁神香仿佛蚀骨锥魂,我感觉自己飘飘然如天边云,四周都雾化了,而我沉溺于其中。
我又做了个梦,梦里好像有湿软的风拂过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这风开始时很温柔,到后来就变得又重又急,就好像有人在啃咬着我夺走了我所有的呼吸,我几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我拼命想从梦里清醒过来,可是始终不得结束,我在梦里下意识的求救,几乎是不需要经过思考,我从喉咙里拼命的挤出“阿无救我”四字。
……
我清醒过来时,是在天光蒙蒙亮的时候,阿无躺在我身侧,双臂搭在我腰上,比我要高上半个头的人现在脑袋埋在我怀中,呼吸轻微又酥麻的隔着里衣传到我的肌肤。
在十余年前,因为仁宁殿破旧且少炭火,在他冷的睡不着的冬夜,又恰逢我夜里值日结束宫里无人注意时,我们就经常这样睡的。但十余年后还这样,是实在是很暧昧又奇怪的姿势。
我心里升起别扭又奇异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林姑娘笑着同我讲的那句:国师大人可说了,李秉书是他此生不可多得之人。
阿无为什么这样讲,难道他对我……
我心下一惊,实在是为自己内心荒谬的想法而感到羞怯,因为这是我兢兢业业陪了10多年的弟弟,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用这样的想法揣测他。
阿无只是……只是因为我写了他,所以他才会下意识的向我靠近。
我这样安慰我自己,身子却不自觉的往外挪了挪。我听见阿无不满的嗯了一声,然后更加用力搂紧我的腰。
等等!
不对!
我靠!!!
要死了!!!
我应该是在做梦,我肯定是在做梦。我这样哄骗着自己努力闭紧了眼,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时。
阿无起身了,坐在床侧看了我很久。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吻了我的脸一下。那吻轻柔又灼热,让我有种只想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永世不睁眼的冲动。
救命啊!!!
“阿兄,我心悦你。”他说着说着,呷呢的抚过我的脸,呼吸喷在我耳侧,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犹如鬼魅般低沉:“阿兄莫装睡,阿兄一点都不会骗人。”
他抬手点了点我因为紧张不停乱颤的眼睫,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开口:“再不睁眼,我要吻你了。”
说着说着,就要靠近,我只能睁眼,用力的推开了他。我的胸膛不停起伏慢慢的在消化这么刺激的信息。
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却还强装冷静地看着他看不起任何波澜的双眸:“我……我是男子。”
“我知道。”
“我……我还是你阿兄。”
“你我非宗非亲。”
“林姑娘……你……她……她怎么办?”
听到这话,他皱了皱眉不解的问:“我心悦你,关她什么事?”
不喜欢人家姑娘还随便接回府中干什么?现在全京城上下关于你俩的风言风语有多少啊!你倒是无所谓了,那人家姑娘可不一定愿意啊!
不对,偏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我……我不喜欢男子。”
“噢……我也是。”
“那你还……”
“但我喜欢阿兄。”
“我……可我不喜欢男子。”
“可阿兄这么多年也没有娶过女子啊,这么多年了,身边也只有我。难道……阿兄不喜欢我吗?”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委屈,眼看着就要坠泪。
我哑口失言。
这孩子什么逻辑?没有娶过女子,就是喜欢男子吗?这么多年身边只有他,那还不是因为像我这种一事无成的人不想耽误人家好姑娘呗。
关于阿无,我一直都当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写的人物,我怜他惜他,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同他相伴一生,死后同棺的地步。
我没有再说话,阿无的眼神在不亮堂的室内越来越沉,仿佛要与暗夜融为一体。
许久,被他的眼睛盯得发怵的我侧首,觉得不能再僵持下去了,僵硬的开口道:“林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不该把她接回府后又对下人那些风言风语不管不顾。她是个姑娘……”
“阿兄。”他阴沉着开口,脸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是要吃人般的难看,说出的话也阴森的吓人:“你对谁都好,为谁都能考虑个一二,有时候我真想把你关在国师府,让你一辈子只能看我。”
我悻悻的咽下接下来的话,心里却禁不住的打起鼓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流畅自然到仿佛这才是本质的他,就好像之前那些温和的,柔弱的,爱撒娇的,通通只是他伪装的蹊跷。
于是,我用力推开他,披衣下床捡起鞋,狗刨式的逃跑了。
我赤脚逃出国师府,一边心里还在回味着刚才阿无的神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崩塌了。
国师府不能回,那书斋也是不能去了,我连夜跑去找乐师,乐师昨夜也饮了酒,被我催命似的敲门,只能骂骂咧咧的一边问是谁,一边慢吞吞的开门。
乐师一打开门,我立马冲了进去,并且反手把门关上,跑的急了,实在是口干舌燥,着急的吞了他几杯茶。
茶水是隔夜的,现在都有些凉了。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冷却我那焚火的心。
乐师见我着急忙慌的样子,连酒都醒了,向我走近了。
“我擦,哥们儿你干嘛啊,天还没大亮,鸡都还没起。你这着急忙慌的被鬼追了?”
我支支吾吾的,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乐师开口解释这件事。
我该怎么说呢,说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觊觎我,还说想把我囚起来玩强制爱?我脑子有坑才和乐师说这么荒谬的事。
我躲闪着,故作平静的坐下,整理我跑乱了的衣裳:“没啊,就想你了呗。”
“我可去你的吧!不昨夜刚见吗?”
“啧……我说想你就想你了,兄弟情,不聚哪有情。这样吧,接下来我就勉为其难的先在你这住一段时间……”
乐师听到我说这话,瞬间就跳脚了,估摸着还没睡醒呢,迷迷糊糊的伸过脑袋来仔细看着我,又问了我一遍:“不是哥们儿,我听错了?你好好的国师府不住,要在我这里蹭吃蹭住?”
我低下头,喃喃的开口:“那……偶尔跟兄弟联络感情不行吗?”
乐师却不吃我这一套,他认真的观察着我躲闪的面色,他靠的太紧了,我还真怕他看出点什么,把他的脑袋给推开了。
“嘶,总不会是你终于发现国师大人喜欢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