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半路把乐师抛下已经过了好几天,这几天一直躲着他,生怕他跟我闹。
而听闻乐师兴致颇高的长公主应该他也没见着。这说来也奇,说来也怪。都说这闻钰在婚前一天忽然突发重疾,卧病不起了。皇帝震怒,底下的人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皇家那边派过太医前去探病,但是到底也没有探出有假,这婚事也只好再往后稍稍了。
本来我有心虚就在躲着乐师,殊不知,一个夜里,我这边正睡的正好,阿无也早早就歇下了。
大半夜的,鸟都睡了,没睡的估摸着就只剩鬼了。
死乐师是这个时候敲响了府门,成功的吵醒了府中的侍从。当小榕拍着房门唤我的时候,我还做着在《鬼怪杂录》里面杀鬼的梦。
于是我怒气冲冲踉踉跄跄迷迷糊糊合衣下床打开房门,拉长着个脸问小榕:是否想死。
小榕小心翼翼的朝踏上的阿无瞥了一眼,随后将头低下像个鹌鹑一样萧瑟着,听声音还有些发抖:“李秉书,花满楼的琴师,说有急事要找您,我让他先在书房候着了……。”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想不通这乐师大半夜抽的什么风,也顾不得我近来正在躲他,我回头温馨的对,同样被吵醒的阿无说:“你先睡着,我去看看。”
然后就带着困死鬼索命的戾气,拢紧了外衣,就冲了出去。
死乐师,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乐师,你大半夜不睡觉,你准备偷鸡还是摸狗啊?”我一推开书房的门,就迫不及待开骂。
乐师端正的坐在书案前,一脸的认真严肃。
我看着乐师这副神情,也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转身将书房的门带上,随后转身紧张的看着他,等他先开口。
一时间书房内漂浮着一种压抑的沉默,过了许久,他只盯着我,一字未放,在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在出声的时候,他却说出了一个令人为之一颤的消息。
“沈无疾,进京了。”
沈无疾,也就是我笔下的主角团重要代表,沈家世代镇守边疆,手握兵权,奈何功高震主,沈父被文安帝暗中处世,并收拢了沈父的一部分兵权,沈无疾痛心皇室昏庸不明,滥杀忠臣,他怨恨其父死的冤屈,以此走上了反陈的道路。
他的进城,绝对不是普通的臣子觐见皇帝那么简单。毕竟一个镇边将军,无特殊诏令不得归,那么想来,他这次秘密回京,应该是有任务在身。
我记得,我在写沈无疾进京是为了探听皇城底细,以便不久后一举功城。
既然剧情已经发展到这,那么想必主角团大捷已也是不日之后了。
我只感觉浑身失力,瘫坐在乐师对面的椅子上,只觉天地忽然有一瞬间翻转。
我觉得浑身泛起了热,也顾不上乐师探究的目光,喃喃自语着:“他进京了,大陈……快亡了。”
“他来找我了,虽然他戴着面纱,但好歹我也读过原著,他腰间的饕餮花纹的双玉佩,我一眼也认出来了。”
我艰涩的开口,斜眯了一眼乐师:“找你?”
“我在这里的任务本来就是协助主角团功城,这些年来我在花满楼也积攒了不少人脉。他要我出面帮他做些事。”
“你……这是你的任务,你来同我讲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脸上晦暗不明,缓缓的开口:“我今天就是想来问你,阿无当如何?”
我听到他念起这个,我在那颗心里想着的名字,应激般侧目望着乐师双眸,双目阴沉如寒潭,丝毫不见波澜,我终于也意识到,乐师并非开玩笑。
我无言,乐师着急了,拍案而起,将案上的纸都拍皱了。
“你说话啊!姓李的,你要救他吗?有些东西改不掉的,你知道吗?”他低吼着,吼得我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你以为我他妈的看不出来你想救他吗?我认识你三年了,你认识他少说有十年了吧,你想救他也不是一两天了吧。但你不是试过了吗?他太凉薄了,你根本改变不了他。”
我的心忽地一沉,我知道乐师在说些什么。他说我改变不了的,是我给阿无安排的人设与命运走向。
他说阿无凉薄,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我很久之前就发现阿无除了对我之外,对其他人从来不显露情绪,整个人木讷机械的就像我设定的程序。而我当时三言两语写的“□□第一国师”,而如今他也还确确实实坐到了这个位置,好像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包括我给他设下的命运似乎也在循序渐进。
我冷笑着,似乎要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快破碎的心。
“噢,你猜到了,然后呢?”
乐师俯身,用手抓住我的衣襟,用力到连指节都开始泛白,他用力的拎着我,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咬牙问我。
“要不是你是我兄弟,我都懒得管你。本来一切剧情都应该平静的进行下去,你要救他,可能要付出什么代价,你知道吗?”
也许是听到“兄弟”二字,我无意识的不再紧绷,我尝试着放柔身体,我将手覆上他的手掌。
轻轻叹了口气。
“乐师,我有个秘密没告诉你。”我看着他,看见他眼中略起迷茫,“阿无是我创造的,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
他慢慢的松开了手,眼圈不禁泛红:“难怪他只有在遇见你的时候,才会不那么像个纸片人……。”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小声嘟囔:“你要救他,但是他要以身殉国,你总不能一辈子绑着他,而且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等剧情一结束,我们就有机会回去。他……太凉薄了……”
乐师还想说些什么,我只觉得酸涩上涌,让我的理智消失殆尽。
“乐师,你分的清吗?”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但是他将头低下了,无言胜千语。
我苦笑着,有些痴然的开口:“你在这个世界活了二十余年,你真的能完全将这个世界归于一个故事吗?这些人活生生的,太真太真了。我可能疯了,我认不清了。”
“那你怎么救他呢?”乐师恨恨的开口,我似乎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知道,但阿无不是凉薄的孩子,我可以……试着改变他,为濒死王朝赴死的是庸臣,也许可以让他生出存活的念头。”
“你他妈……真的是疯了。”
乐师摔门走了。
我坐着,门没关,秋风瑟瑟冲我涌来,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月光下立着一个消瘦的身影。
“进来啊,别吹风。”我慢慢笑着,努力转过身体,对阿无开口。
月光下,阿无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白狐外袄,月光映衫的他身形单薄,琥珀色的双眸散发出星点寒光,他抿着唇,像是隐忍些什么。
他进来,将外袄披在我身上。
“阿兄……要去哪里?刚才乐师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风又起,他的话被吹散,又重新组织钻进我耳里,我感觉我的神经末梢都被吹凉了。
这个时候有一个疯狂的念头绞杀着我的理智。
要不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吧。
我守着这些秘密守了10多年,快疯了。
告诉他吧,告诉他,我的来历,告诉他,这个世界都是假的,让他也像我这样迷茫吧。
我恨他愚钝,恨他像块木头。我绞尽心思想让他不必像个程序一样活着,十年心血皆成空。
或者……是我快疯了,我妄自菲薄,是我还做着救天之骄子的梦,做了十多年,做到现在把自己困在了梦里。
我感觉我如今是笼中兽,岸上鱼,我窒息着,绝望着,崩溃着,失控着。我似乎选了一条永不可能的路打算一直走到黑。可是我要走的路没有人知道是好是坏,我要救的人不知道我想救他。
阿无。
我创造的。
赋予所有我欣赏品质的喜欢的人物。
我亲手杀了他。
眼前……越来越模糊…
我几乎是报复性的说完一切,我要再赌一把,如乐师所言,除了靠近我之外,他太凉薄了,什么也不在意不在乎,他似乎不会喜欢什么,也不会恨什么。
而现在我要他恨我,我要他突破那些情感的枷锁,要他恨我。
我已经顾不上坦白的后果,我感觉自己像穷途末路的疯子,往外说出的真相伤阿无,也伤我。
我坦言一切。
包括他的出现,我的来由,但是却隐瞒了他的结局,只隐晦的说,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然而我预想中的暴风雨般的悲愤并没有在他脸上浮现。
他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双眸泛起复杂的情绪,我知道那些情绪下有尝试理解消化的成分,但是并没有怀疑我所说的。因为我知道即使我说的听起来很玄,但我也相信阿无他会信我所言。
很久以后,他干涩的开口:“所以……阿兄迟早要走。”
我有一些发愣,因为我以为他会指控我的隐瞒与欺骗。但是他只是很平淡的问了我是否要走。
我正色,我不忍见他这副失落的神情,但是又想起乐师的话,又鼓起勇气看着他发红的双眸:“是……现在我对你毫无隐瞒,你要恨我吗……”
“我永远不会恨阿兄,阿兄刚才和我说,你创造了我的一切命运……”他顿了顿,抬手捧住我因为绝望忍不住垂下的头,温润葱白的手指抚着我的眉梢,很认真的说:“那我感激我过去所有的痛苦,因为它们让阿兄对我心软,让阿兄伴我身侧这些年,让我无上欢愉。”
欢愉?
他说我给他的是欢愉?被人亵玩是欢愉?被人当做活血引是欢愉?被灭满门是欢愉?变成一个不会悲喜的人是欢愉?
于是,我可悲的觉得,一切都没有用了,因为我给他的人设,他不会主动去恨些什么,命运给他苦难,他只会接受,不会反抗。
我开始落泪,想着完了。
这个秘密是我的底牌,如果不是沈无疾进京了,阿无死期近了,我将会永远闭嘴,我不想随便去破坏一本书中的规则。
我选择坦白一切,可他接受一切,他还是不会恨,他现在坦然的就好像明日大陈亡了,他依然还会按照我给他的命运趋势平静殉国。
谁来救救他啊!谁来救救我啊!
我感觉自己溺水了,阿无还是不会恨这件事,让我只想在绝望里就此沉沦。
他着急忙慌的安慰我,嘴里念念有词,有些难过的开口:“我不恨阿兄,阿兄莫伤心。”
耳边盘旋着,不恨二字猛敲耳膜,我第一次平静的觉得绝望如此猛烈。
“你救不了他。”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我眼神发空,越过阿无看见了那个有着干净白晳面容的人,他就安静的站在那里,双眸迸出嘲讽的光。
是他!他又来了!
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疯子。
我视线开始模糊,四肢百骸都在发凉,身体颤抖的比秋日落叶更猛烈。
阿无搂着我,应该在说些什么,可是我的意识涣散,只能死盯着那个疯子所在的位置。
疯子启唇,每个字都有绝望的气息灌溉着我仅剩的理智:“李芜,结果是一样的,你要救的人,是个离开你就不会悲喜的凉薄人,就算是你在,他除了寻常的喜怒哀乐,他还是不恨。”
“……”
“其实不用那么痛苦的,你不是杀过他一次了吗?既然救不了他,那就再杀一次好了。
“……”
“杀了他啊,他那么凉薄,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抛弃过他一次了吗?反正他死过一次了。”
我嘶吼着,推开了阿无,我随手拿起拿起书案边的白玉茶盏,发了狠地扔向那个疯子。
茶盏落地,碎片支零,一片片都是杀人的利器。
疯子跌倒了,我跨坐在他腰上,我的手覆上他的脖子,大有和他同归于尽的绝望。
我:“是你,你杀了我。”
“……”
我:“是你……你引诱我上了那个天台,我不想死的,我……踩空了。”
“……”
疯子挣扎着,他的手掰扯着他的脖子,渐渐的,动静越来越小。
可是我的耳边,忽然又有个声音狞笑着,好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噢,那你现在呢,我杀了你,你又要杀了你的角色吗?”
我猛然一个激烈,等看清楚阿无在我身下面色涨红,气若游丝时,我觉得天地混沌,眼前白发一闪,直直栽倒在旁边。
朦朦胧胧的,我好像听见阿无咳嗽着,然后冷冰冰的说着话:“疯了?看来要换个别的蛊了,想走?一起留下来吧。”
阿无在说什么啊,什么蛊?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算了,我已经不太清醒了,也许是那个疯子在说话呢……
我不喜欢那个疯子,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我晕了,想到这里,我已经不能连恨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