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杀人罪,能有什么宽大处理呢?”秦月明反问道。
“反正,”李佳缘看着自己摇摆的双脚,“我是未成年人,会从轻判罚的。”
“为什么一定要声称是你杀人呢?”钱小历问道。
“很简答啊,”李佳缘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人,就是我杀的。”
钱小历拿出手机,点开之前从110指挥中心传来的音频,里面一个颤抖的声音祈求着警方救救她。
李佳缘固执的脸上忽然有一丝松动,呼吸急促的她用手抵着嘴唇来掩饰自己的激动。
钱小历伸手将录音关掉,那惶恐的女声消失的一瞬间,李佳缘的表情也跟着稍稍放松一些。
“这段报警电话,是从你的手机上拨出来的。”钱小历修长白皙的指节敲击着漆黑的桌面,发出有韵律的回音。
“是孔梦瑶,是她偷走了我的手机打的报警电话。”
秦月明靠在椅背上,盯着那张青涩的脸:“你的姥爷已经辨认过了,他确认打电话的人就是你。”
“他老了,年轻的时候耳朵被炮弹炸过,他的话不能做证据,而且,”李佳缘坚持着自己就是凶手,“为了不让我被判刑,他很有可能做伪证。”
“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孔梦瑶的状况下,你还在坚持自己是凶手的原因是什么?”秦月明向前俯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真的很好奇,请不要用你就是凶手这样粗糙的借口搪塞我。”
“可是真相,”李佳缘揪着发尾的分叉,“有时候就是这么无聊。”
“你知道你妈妈在哪儿吗?”
钱小历一记直球抛过去,引得李佳缘皱眉:“你什么意思?”说话间,她的手不自觉地停下来。
“这个案子最初的报案者是你姥爷,他并不知道你跟学校请假的事情,他报警的原因是他的女儿失踪了。”
“我妈妈?”李佳缘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周日的家庭聚会你母亲杳无音讯,周六记录日程表上的约会她没有赴约,”秦月明交叉双手,“就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最后看见她的人,是周五晚上在你家的孔梦瑶和死去的曹江珊。”
“你什么意思?”李佳缘的声音转冷,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不过很快就被理智压下去,“警官,不用暗示我,我只能告诉你,无论你是怎么想的,都是错的。”
“我想什么了?”秦月明好笑地反问道。
李佳缘将嘴边的话咽回去,学着她的口吻:“我说什么了吗?”
“听说母亲失踪,”秦月明紧盯着她的双眸,“你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甚至都不问有没有找到她吗?”
“所以,你们找到她了吗?”此刻李佳缘脸上的表情写了四大大字,如你所愿。
“没有,”钱小历回答,“最近一次目击者看到她,到现在,她失踪的时间已经超过48个小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关于她的去向,你没有线索能提供给警方吗?”
“或许,”李佳缘略显失落地说,“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吧。”
“她的不得已?”秦月明顺着她的话问道,“她有什么不得已之处吗?”
李佳缘忽然报赧地笑了起来:“警官,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成年人,应该知道的,越长大越烦恼,我妈妈有她烦恼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吗?”
秦月明没有追问她烦恼着她母亲的是什么事,因为从李佳缘的脸上看出来,对方并没有准备认真回答自己,反倒是精心准备了一堆的借口等着她。
钱小历适时地放出第二页检测报告:“我们在相册上发现了鲁米诺效应,经检验,上面的血液是属于被害者曹江珊的,而指纹是属于你母亲的,”钱小历问,“关于这一点,你怎么解释的?”
“你是警察,查明真相是你的工作,怎么能问我呢,”李佳缘伶牙俐齿地反击,“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为什么,而不是我告诉你,警官。”
“是你妈妈杀了曹江珊吗?”
秦月明突然的发问像一颗石子打破了李佳缘一直以来伪装的平静。
“我妈妈才没有杀她,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人,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我不许你这么污蔑我妈妈。”
钱小历仔细分辨着李佳缘的面部表情,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皱眉咬牙,微微握紧的拳头是愤怒的下意识表现,看来她没有说谎,人的确不是李琳杀的。
于是,钱小历换了个思路:“在浴室分尸的人,是你妈妈吗?”
李佳缘几乎愣住当场,忘记怎么回应。
钱小历和秦月明几乎同时开口:“谢谢你的回答。”
“你们什么意思?”李佳缘的声音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锐起来。
“对于处理尸体,你最先想到的办法是买硫酸,这样的话没必要把尸体切碎。”
“我找不到足够的硫酸,就想着干脆把她的脸和指纹融掉算了,切开是为了抛尸方便。”
“那你干嘛不干脆用刀子划乱她的脸和指纹呢?”秦月明平和地问道,“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李佳缘忽然生起脾气来:“没弄到硫酸的时候,我怎么知道量够不够?”
“有道理,”钱小历承认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你母亲的去向,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李佳缘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和你妈妈交往过密的男人是谁?”秦月明适时地开启下一个话题。
“警官,请你不要胡说,”李佳缘强调说,“我妈妈是单身。”
“如果你妈妈单身,你为什么要做假的勒索信和手指的替代品?”钱小历说,“你不是要惩罚她吗?”
“只是一时贪玩而已,说什么惩罚,是孔梦瑶说的吗,你们不会这么天真吧?”李佳缘指着自己说,“拜托睁开眼睛看看,你们面前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我觉得刺激好玩想试试不行吗?”
“那为什么在曹江珊死后,她的家人为什么也收到了同样的勒索信?”
“我怎么会知道,”李佳缘说,“或许她也想吓一吓自己的父母吧。”
“勒索信上是你的笔迹。”钱小历指出来。
李佳缘耸耸肩:“谁知道呢,我当时写了好几个,想选个‘漂亮’的给我妈妈,可能是她趁我不注意拿走了。”
“假装做手指的鸡爪也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李佳缘说。
钱小历没再说话,点开手机的录音键,等在那里,旁边的秦月明默契地一言不发。
等了好一会儿,对面的李佳缘先是用鞋跟蹭地,然后是四处望着墙上不存在的蜘蛛网:“你们不是打算一直这样耗下去吧?”
钱小历按下暂停键,重播刚刚的语音给李佳缘听。
她的脸上写满不解:“警官,你什么意思?”
钱小历举起手机:“你大概不知道,人的声纹跟指纹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感谢你的配合,我们会用这段录音和110报警中心的录音比对。”
李佳缘脸色一青,表情阴晴不定。
“不仅如此,”秦月明补充说,“当天收件的快递员,还有山上协助绑架的人,你脸上的表情怎么这样呢,我们查了山上小屋的痕迹,确认当时在绑架现场的还有第三人,并且警方已经初步掌握了他的信息,很快就能缉拿归案。”
李佳缘陷入一种空虚的状态,低下头默默地用鞋跟磕着地上的小凹陷,对外界的事情充耳不闻。
“李佳缘,李佳缘?”无论钱小历怎么呼唤,对方都不再有任何反应,这时他手里的电话响了。
打电话的是邓雪珊:“喂肖警官你好,我上次你说过,有任何发现都可以联络你,我发现了点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异常。”
“你说吧。”
“是李校长的账户,”邓雪珊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准确地说是李校长父亲的账户。”
钱小历在电话这边耐心地等待着,邓雪珊说:“我听说李校长的父亲病倒住院了,可是刚刚他的基金账户上,被提走了一大笔钱。”
钱小历和秦月明赶到的时候,邓雪珊已经将相关的信息整理好打印出来。
秦月明在钱小历身边,看着他翻阅资料,邓雪珊在一旁介绍说:“这个,是李校长给他的父亲准备的养老基金,每个季度都会定期打一笔,偶尔学校有大额的进账,也会吩咐我打一点钱进去,她说是给老人家随花随用的,可是就在刚刚,这个账户被清空了,这是银行最近为大额储户增加了一项透支功能,我作为经办人才会收到信息。”
钱小历看着邓雪珊提供的汇款记录:“除了这些,其他账面上有没有异常的资金波动?”
“没有。”邓雪珊否认,“学校的公账由财务室管理,这个是李校长的私人账户,来往款项也是由她的账户上打过去的,所以由我打理。”她的目光紧张地在秦月明和钱小历脸上徘徊,“你们说,校长是不是被别人绑架了?”
钱小历和秦月明没有立刻回答,原本是女儿玩笑式的绑架案,结果现在看来,母亲李琳很可能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挟持”。
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推断来看,李琳那个不为人知的,从她身上诈钱的“男友”,最为可疑。
“你先别担心,但从取款记录不能说明什么,最好能把近半年来的李琳的访客名单给我一份。”钱小历说,既然李琳的生活模式单一,又是不能对家人启齿的,甚至会被勒索的,很大的可能是跟学生家长的不伦恋。
邓雪珊麻利地将所需文件打印出来交给他:“还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现在只是在排查阶段,这件事也不要外传。”钱小历说。
“我懂,”邓雪珊说,“需要校长参加的活动,我会尽量推掉,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办法做主,请尽快把她找回来吧,拜托了。”
钱小历向其他员工做问询的时候,秦月明又回到了办公室。
看见去而复返的她,邓雪珊的第一反应是:“还需要什么资料吗?”
秦月明摆摆手:“不是这个,我有点私事想问你。”
“问吧。”邓雪珊说,齐刘海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以相见学生时代也是这般甜美可爱。
“你有没有遇见过以前的朋友或者同学,说起过我回来的事情。”
邓雪珊摇了摇头:“最近因为培训班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的,我连私人时间都没有了,更别说见朋友。”
道谢后,秦月明想要结束这次谈话,邓雪珊忽然说:“对了,下个月有班级聚会,庆祝我们毕业十年,你会去吧。”
秦月明犹豫着,对她来说包括眼前的邓雪珊也只是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失去记忆后她没有刻意去寻找,甚至可以说本能地拒绝跟曾经有关的事。
她的心灵深处莫名地在拒绝和过去的纠葛,在她看来,那段被遗忘的记忆属于另一个人,属于和她完全不同的秦月明。
“去吧,”提起同学聚会的事,邓雪珊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对了,上次班长还在群里说要做一个怀旧的影集,让大家把过去的校服,作业本之类的拍下来发给他,上次说的笔记本还在吗?”
“我不知道。”秦月明如实回答说。
“拜托了,我真的很想看,上面的推理故事可是咱们班当时最流行的课外读物呢,一晃十年过去了,好遥远啊。我当时是压在课本底下看的,故事很精彩,总是催着你快点写,拜托拜托,一定帮我找一下好吗?”
话说到这份上,秦月明只能勉强答应下来,并且强调说自己在外10年,那些东西不知道家人是否帮忙保存。
听了她的话,邓雪珊略显失落:“这样啊,帮忙找一下就很感谢了,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也没办法了。”
秦月明对她的理解表示感谢,然后邓雪珊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有写小说吗?”
秦月明颇为意外地摇摇头,为了打消对方不切实际的遐想,她肯定地回答说:“完全没有。”
“哦,也是,那件事对你的打击应该也挺大的,不过作为你的读者,听说你不写了,还真可惜呢。”邓雪珊说。
“留在记忆中的永远是最美的。”秦月明说,“有可能真的看到了,会幻灭呢。”她一点也不想接触过去,孤身在外的十年,她只知道珍惜当下和期待未来。
过去于她,只是一段没有意义的时光而已。
邓雪珊仍旧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话是这么说啦,但还是想看看,不知道吴芳菲的家人有没有帮她保存下来。”
原本想要离开的秦月明忽然呻吟出声,吴芳菲这个名字好像炸弹一样在她的脑袋里炸开,她的头不可遏制地疼起来,她在心里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邓雪珊紧张地把她扶到椅子上:“你先坐一下,我去找钱小历。”
秦月明眼前阵阵发黑,她挥动手臂想要去抓邓雪珊的衣角,然而触到的只有虚无的空气。
失去支援的秦月明紧紧握着扶手,尽力控制重心,不让自己从椅子上掉下来。
钱小历和邓雪珊赶回来的时候,看见脸色惨白的她颤抖地缩在椅子上,虚弱地喘着气,额头上冷汗涔涔。
“你怎么样了?”钱小历将她的身子扶正,不自觉地流露出关切的语态,“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秦月明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谁是吴芳菲?”
瞬间,关切的神情在脸上冻结,钱小历下意识地放开秦月明,用稍有不耐的声音问道:“你提她干嘛?”
在邓雪珊的帮助下勉强坐正的秦月明努力让气息平稳:“我不知道,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头就好疼,感觉身上像被火烧一样。”
“火烧,天啊,那不就是……”邓雪珊没有再说下去,赶紧去摸秦月明的手,却发现她浑身上下冷得像冰块一样,“天啊,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叫救护车。”邓雪珊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最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人。
钱小历神志游离了半秒钟,在邓雪珊的催促下回过神来,查看了下秦月明的状况,对邓雪珊说:“你看好她,我先打个电话。”不由分说,出门去了。
“喂,你不能这样走了,我,我可怎么办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邓雪珊蹲在地上,机械地握住秦月明的手,不停地搓着,“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乱提以前的事,拜托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不然我会愧疚死的,拜托了,快点好起来吧。”
秦月明打断她的自言自语,重复着刚刚的问题:“谁是吴芳菲?”
邓雪珊用纸巾擦掉秦月明额头上的汗水,软语劝说道:“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都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没有,”秦月明摇头,晶莹的汗珠凝聚在鼻尖上,她的手指紧紧抠进扶手的护垫里,“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那头响起潺潺的水声:“苏爷爷,您还在卫生间?”钱小历客气地询问道。
“瞎说,”电话那头传来刘浩城的骂声,“这都一个多点了,想让你爷爷我拉穿肠啊。”
“哦,”联想起昏倒的李云华,钱小历心有余悸地问,“您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心脏有没有不舒服啊?”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声音:“孙子,你爷爷我除了前列腺,哪儿的质量都比你小子好啊,不信咱俩比比。”
“我可比不过您。”钱小历嘴上虚应着,心想这老头太不着调了,这东西怎么比,难不成两个人脱光了上称称一下?
虽是这么想,表面上可不敢表露出来,依旧小心翼翼地说:“刚刚,秦月明不太舒服。”
“怎么回事?”刘浩城急问道。
钱小历心说,紧张孙女的时候才看得出刘浩城有点爷爷的模样,谁料那老头随即接上了一句:“是不是你欺负她了?”瞬间让他有种摔掉电话逃走的冲动。
不过现实是他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说:“刚刚她头疼。”
“头疼?”刘浩城重复着说随即爆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苏爷爷,您还好吗?”钱小历一脸黑线地说,心里盘算着,这爷俩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哎呀孙子,笑死你爷爷我了,”笑岔了气儿的刘浩城捂着腰说,“差点让你小子吓死,”然后大咧咧地说了一句,“那不可能。”随即挂掉电话。
钱小历面对变黑的屏幕,只能再次播过去。
“哎呀,你小子有完没完了?”刘浩城嚷嚷着,背景音乐仍旧是潺潺的流水声。
“我说的说真的,”钱小历赶紧说,生怕被当成恶作剧,“她刚刚疼得都坐不稳了,浑身上下冷得像冰一样。”
“真的没骗我?”刘浩城问,“谁骗人谁是小王八。”
“我要是骗您我就是小王八。”无奈之下,钱小历只好承诺似的说出来,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那你小子就王八,”刘浩城下了肯定句,“我孙女根本不知道疼。”
“您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不知道疼?”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小子,你耳朵上是不是塞驴毛了,总让我这个老人家重复,你小子上故意的吧,看爷爷我比较帅嫉妒我是不是?”
钱小历此刻才没空和他讨论谁帅的问题,追问道:“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难不成你爷爷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是为了骗你玩,你把自己当老天爷啊,真是搞笑。”刘浩城嚷嚷着,“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了,我孙女从16岁那年开始就不知道疼了,所以撒谎也找个好点的理由嘛,好啦,我要喝下午茶了,没事儿不要烦我,哎呦,撒了……”
“16岁。”钱小历会想着16岁那年的寒假,翻倒的客车,惨叫的人群,触目惊心的残肢和血水,还有冰天雪地里燃烧的熊熊烈火。
“车祸?”
“对啊,”邓雪珊一边揉着她的手一边说,“我们升初三那年,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秦月明不愿重复自己的情况,只是追问:“发生了什么?”
“天啊,那么大事故你都能忘了?”邓雪珊说,“事故以后你就去了国外,还以为你过得很好呢。”
此刻,秦月明已经没有力气去催促她,只能尽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感叹半晌的邓雪珊终于还是讲到了正题上:“初三那年寒假,你和……”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吴芳菲,”忍着像裂开一般的疼痛,秦月明喘息着说,“发生了什么?”
“那年寒假你们约好一起去松原看雪景,在半路上发生了车祸。”邓雪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查看秦月明的脸色,“怎么样,想起来点没?”
秦月明忍着剧烈的疼痛摇摇头:“你继续说。”
“在下了北季桥的时候车子发生了侧翻,当时天气还算不错的,路面上并没有雪,只是之前运鱼的车子发生了泄漏,水在地上结成了冰,造成了事故。你们坐的车子冲到桥下,生生把冰面砸出一个窟窿。”
邓雪珊的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可是随着她的讲述,秦月明脑海里闪过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随着不详的刹车声响起,车子彻底失去控制,撞开桥头的围栏,直直地冲向冰封的河面,车头深深扎进冰面里,半个车身被江水淹没。
乱成一团的车厢内瞬间被尖叫声,和呼喊声充斥。
陷入水中的乘客,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争先恐后地冲到水面上,然而更多的人还在水底挣扎。
有人为了争取水面上的生存空间,竟然硬生生地将水底下浮起来的人头向下按去。
人踩着人,人叠着人,每个人都在向金字塔的顶端爬去,为了争生的希望,为了能多吸到一口氧气,恨不得其他人马上溺死在自己眼前。
很快,原本清澈冰蓝的湖水被血水浸染,暗红和冰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诡异的太极图案。
只是很快这冷暖交织的图案,即被无穷无尽的血水浸透。
秦月明眼前浮现出一张脸,小小的,上面写满了胆怯,那是她自己的脸,是她倒映在血水中的脸。
那张脸很快被水中的涟漪打散,一双有力的手摇着她单薄的肩膀:“秦月明,秦月明。”
急促的叫声在耳畔响起。
“是谁,是谁在说话?”秦月明好奇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同样青涩的,被水侵湿的脸,只是那张脸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也充满了朝气,她忽然明白,面前有着青涩面孔的脸的主人,正是她头裂的源头。
“秦月明,秦月明……”吴芳菲摇着朋友,“你清醒一点,快往上爬,拜托小姐,现在可没空给你发呆,”秦月明听见那个声音在自己耳畔声嘶力竭地喊着,“喂啊,回神啊,我们在逃命!”
秦月明迟疑地回过神,被吴芳菲推了一把:“愣着干嘛,快爬啊。”
瘦小的她们被挤在车厢上,堪堪避开过道的血腥“厮杀”,可是这一方净土很快会被水淹没,就算不被水淹,也很快会被疯狂求生的人践踏。
吴芳菲焦急地催促着朋友快点,护在秦月明背后,警惕着可能从别处伸来的魔爪。
泡在冰水里的秦月明打着寒颤,冻得不成样子,手攀在椅背上尝试了两次,可是水中的脚软得不行,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不行,我做不到。”她说,声音里满是怯懦和伤感。
“不可以,不可以做不到,在冰水里泡太久我们会因低温休克的。”吴芳菲说着。
事实上,秦月明已经产生了嗜睡的症状。
“你这样不行的,打起精神来。”吴安如的状态吴芳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别管我了,”秦月明虚弱地推了朋友一把,“你体力好,你快爬上去吧,一会儿人来了,我们谁都上不去了。”
吴芳菲看看不远处癫狂的人群,又看了看身边的朋友,下定决心:“这样,我先上去,我在上面拉你。”
说着,和秦月明同龄的吴芳菲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从湿冷浑浊的血水中抽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血色的痕迹逐渐从她的衣服上滴下来,终于恢复了原本的白色,她用腿盘住上方的椅背,倒掉着垂下身子,将手伸给秦月明。
秦月明的手说冰冷的,握住自己手也同样颤抖着,不知为何,秦月明却觉得那只手上竟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一般。
皓白的手腕用力将朋友拖出来,秦月明一次次尝试,却都已失败告终。
“你快走吧,”秦月明挥手驱赶朋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有人砸开车窗爬到外面,更多的人朝着生的通道挤去,车内重力不稳晃动了几下,压碎了更多的冰层,车内的水线在瞬间又上升了几十厘米。
“你走吧。”秦月明劝说着已经脱离危险的朋友。
“再试一次,拜托,再试一次就好了,”吴芳菲伸出一根手指头劝说着朋友,“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一定也要把你送回去的。”湿润的头发粘在她雪白的脸庞,倒掉着的女孩儿再次向她伸出手。
然而急着求生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从车体上传来的电流声,每个人都在为一口氧气艰难挣扎的时候,巨大的危险正在悄悄临近。
就在女孩儿们两手交握的瞬间,眼前闪现一道白光,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火焰将整个车厢吞噬。
被光亮伤到眼睛的秦月明下意识地缩回水里,和半空中的那只手失之交臂。
等她从巨大的震动中恢复神智的时候,她急忙冲出水面寻找朋友:“芳菲,吴芳菲。”
空气中灼热的火焰烧灼着她的肌肤,秦月明拍打着水面,焦躁地呼唤着朋友:“你在哪儿,芳菲……”
露出水面的部分被烈火烧灼着,下半身泡在寒冬的冰水里彻骨的寒冷,冰火两重天中秦月明仿佛身修罗地狱一般。
她急切地寻找着朋友,更为自己刚刚的胆怯懊恼不已,如果她没有因为害怕放开那只手,如果她能够用勇敢地抓住她,或许她能把吴芳菲拖到水中的,就像她在半空中固执地抓着自己那样。
她想了一万遍,骂了自己一万遍,如果当时在水里的是吴芳菲,她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做,她一定会勇敢地抱住自己……
一滴泪滴在她慌乱脸上,带着冰冷的寒意,秦月明缓缓地抬起头,看见半空中那个焦糊的人脸,她无助自己的嘴才没让尖叫冒出来。
“芳……芳菲?”她叫着朋友的名字,对方立刻有所反应。
“天啊。”抑制不住的惊讶溢出唇舌。
对面的人像被烤糊了一样,嫩白细腻的皮肤不复存在,焦黑的龟裂分布在皮肤上,秀发也全部消失,只剩下被烧得光秃秃的头皮。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亮地回应着她,好像在用温柔用力的语气对她说:“别哭,快站起来。”
烧灼的热度让车内的人产生窒息的错觉,幸存的人大口地吸着空气,从不放弃徒然的挣扎。
此时,救援队赶到,用破拆工具剪开变形扭曲的车体,为求生者打开一条条通道。
人挤着人,人推着人,争先恐后地像希望的窗口爬去。
秦月明伸出手去抓朋友,可是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有身穿橙色服装的救援队员钻进来,抱住她的腰:“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
“不行,不行,还有人,还有人!”秦月明拼尽全力挣扎着,将手指向天上。
急救队员看着被火烧到面目全非的人,用对讲机和外面对话:“里面有两名幸存者,其中有一名被烧伤,情况严重。”
对讲机里传来外面的声音:“来不及了,冰面已经开裂,我们撑不了多久了,只能选一个,快一点,不然你们都会死。”
年轻的救援者看看上面的女孩儿,又看了看怀中不停哭泣的孩子,在心里下了决定。
“不要不要不要……”秦月明挣扎着,伸出手去抓朋友,虚弱的她很快被拖出车外,随着“咔嚓”的脆响,湖面在瞬间裂成无数块,没来得及爬出来的救援者和车子,一起沉到了冰冷湖底。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秦月明捶打着冰面,哭嚎着冲进水里,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救回朋友,把她完好地送回家,送到她妈妈身边。
这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了。
“秦月明,秦月明?”
循着叫声,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她看见钱小历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跟前,脸上的表情掺杂着关心与疏离,是前所未有的矛盾。
“你怎么样了?”
“还好。”秦月明回答,她的瞳孔深处还残留着车厢里救援者将自己塞出去的时候,头上焦糊的人影微微挥臂送别她的影像。
她好像对自己说了什么,可是风声太大,她没有听清。
或许,那将是她永远无法知道谜团。
也因为这件事,过往被她封闭,痛感被她摒弃。
医生曾说过,她的失忆和无痛症的状态都是身体自主选择的结果,因为那场车祸对当时年仅16岁的她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
几度求死未果的情况下,大脑自主选择了遗忘,潜意识下的身体认为只有遗忘才能够活下去。
而今天,当疼痛重回体内,一同回来的还有无尽的痛苦,自责。
“撑得住的话,一会儿让邓雪珊陪你去医院可以吗?”钱小历问道。
秦月明努力地张开嘴,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你呢?”
“我得赶回局里,”钱小历说,“刚刚白华生打来电话说,李佳缘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