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埃娜 第1章 第 1 章

莉埃娜身体虚弱，她的一生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

她早已忘记室外松树的味道，只是日复一日地透过窗户与它们短暂相逢，任由自己浸泡在消毒水的气味当中。

她睡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

房门拉开的声响打破了凝固的景色，莉埃娜在昏昏沉沉中终于清醒。

年轻的护士走进来为她做例行检查，莉埃娜被扶起来，手臂上缠绕的医疗管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细长的静脉点滴。

“您又没吃早饭，莉埃娜小姐。”护士对着几乎没怎么动的早餐叹了口气。

莉埃娜摇摇头，正要说话，却注意到护士身后还有一个人。他跟着护士静静站到她的床边，莉埃娜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睛。

目光顺着他的制服向下，落在胸口的菱形图案上，图案下方写着：AvaSynth。

“这是从艾瓦森斯公司引进的护理机器人，”护士注意到她的疑惑，轻拍她的手背解释道，“以后会由它来负责您的日常看护。”

莉埃娜看着眼前的机器人微微弯下腰，声音平静：“我叫奥利弗，编号AS-850。我将协助您完成每日的健康管理，莉埃娜小姐。”他的声音足以让人忘记他是个机器人，然而他的语气维持着固定的起伏，似乎有一套无形的规则来决定他的语调。莉埃娜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好看的，也是空洞的，像一颗做工精美的彩色玻璃球。

莉埃娜收回目光，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待护士离开后，这间并不宽敞的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帘不知何时停止了摆动，病房内很静，窗外也很静，即便是知更鸟的歌声也有停歇的一天。

莉埃娜看着奥利弗把手放到床边的仪器上，像是在扫描什么东西。

“从记录上看，似乎这几天你都没什么胃口，莉埃娜小姐。”奥利弗的声音传来，莉埃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我吃不下，吃了也会吐出来。”

奥利弗放下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床边，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我能理解，这可能是因药物产生的副作用，或许我们可以尝试调整药物的剂量。”奥利弗的目光顺着静脉点滴的管子落到药水袋上。

莉埃娜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我只是厌倦了待在这里。”她的手臂动了动，针刺入的地方有些酸胀，“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奥利弗眨了眨眼，像是在思考，“但很遗憾，我们恐怕不能让你去室外。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打开窗户。”他说着，走到窗边推了推把手，然而窗户纹丝不动。

奥利弗顿住了，莉埃娜第一次从他那张维持着笑容的脸上看出一丝疑惑来。

“你打不开的，窗户上了锁。”

他歪了歪头，处理意外的信息让他花了些时间：“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病房的窗户是不会上锁的。”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的目光与莉埃娜重新相遇。

“莉埃娜小姐，你被限制了吗？”

话音落地，莉埃娜没有马上回话。阳光倾泻在地板上四处延伸，最终在她的床边形成边界。她在灰白斑驳的阴影下垂下眼睫，声音变得小了些：“......我有点累了。”

“——让我来帮你。”奥利弗几步回到床边，小心地扶着她躺下，终是没有深究那个话题。他背对着阳光，阴影积在他的脸上，莉埃娜看到熟悉的弧度又回到他的嘴角。

“奥利弗，”莉埃娜忽地开口，“你认为一个注定不会康复的人，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僵住了，奥利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的笑容没有变，语气里有一种精心调节的担忧：“从统计学上讲，活着总是有意义的，不论健康与否。康复并不是人类唯一的价值所在。”他顿了顿，大致看了圈周围，“即使是在这间病房里，也依然如此。活着也许只是为了读一本书、听一首歌，又或许，仅仅是为了明天的太阳。”

莉埃娜默默听着，却没有笑。她的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她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标准的回答。”

奥利弗轻轻笑了，“或许我的回答对你来说过于教科书了，但这些话确实是基于我的数据和观察得出的结论。”

他微微前倾，浅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如果要更诚实地说，一个患有疾病的人难以为社会做出贡献，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确实失去了一些作用。就像一个机器人无法正常运作，等同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那么它的归宿就是废品回收场。”奥利弗看着莉埃娜略微怔愣的表情继续道，“但人是不一样的，我的数据也在告诉我，人的生命具有超越生产力的价值。所以，活着的意义取决于你自己，莉埃娜小姐。”

奥利弗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当他提起机器人时，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不怕吗？”莉埃娜的心变沉了些，“你的机能总有一天会消磨殆尽，在这之后等待你的就是死亡。”

奥利弗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回道：“我的程序并不会模拟恐惧或焦虑的情绪，等我的锂离子耗尽时，我作为工具的使命就迎来了终结，艾瓦森斯会派遣新的模型替代我的工作。”

莉埃娜沉默良久，她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一丝的“情绪”。或许她不该对一个机器人问那样一个问题，机器人是没有生命的，自然也不会害怕死亡。

莉埃娜移开目光，视线在纯白的墙壁上漫游，奥利弗的话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底。她无法反驳奥利弗是错的，只是上帝和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医院和疾病，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吗？莉埃娜依稀记得还有别的东西，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可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窗外的枝叶乘着风摇晃起来，流淌在窗台的阳光悄悄退了回去，一时间仪器运作的震动声也被树叶翻滚的声音所淹没。

“但是奥利弗，”莉埃娜合上眼睛，疲惫爬上她的身体，“我只是一个被拖着行走的躯体。我没有办法决定我如何活，也没有权力结束自己的生命。”莉埃娜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天生跟随我的疾病......就像那些被锁住的窗户一样。”

奥利弗看着她陷入睡眠，他的处理器反复地分析她的话。他的感知系统可以让他分辨人类的基本情绪，然而莉埃娜的声音中藏着悲伤以外的东西。奥利弗不明白那是什么，却让他的核心发出隐隐共鸣。房间笼罩在阴影里，奥利弗注意到处在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反射出微弱的亮光，他顿时明白艾瓦森斯派遣他到这里的背后含义。

他站起身来，轻轻关上门，病房落入闷人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