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常有□□,总是许愿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却每每事与愿违。
溪桥去卫生间,想要洗手洗脸,溪苓不知何时早已等在教室门口,见他出来,立即扬起笑脸上前亲昵地挽住溪桥的胳膊,溪桥下意识就想甩开,溪苓抓得紧,两人靠得近,姿态亲密宛如闺蜜,旁人以为两人关系好,殊不知,在溪桥耳边响起的声音宛若毒蛇吐信。
“穿JK,你恶不恶心?做女生就为了勾引男生的吗?”
溪桥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一进入厕所,溪苓就迫不及待地撕下伪善面具,狠狠将溪桥推进隔间里,溪桥踉跄几步往后撞到马桶边沿,硌得后背发疼。
溪苓单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故意的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曾炜舜心理不正常,还穿成这样,怎么?看不惯我跟他谈恋爱,你也想来掺一脚?贱不贱啊溪桥?”
“我没有。”溪桥不卑不亢地回以三个字。
啪。
话音刚落,一道巴掌印在他脸上慢慢浮现绯红。
眼眶一下子被疼湿了,他咬唇,忍着疼。
门外有人出声询问:“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溪苓吼回去:“滚!没你们的事,敢告老师我一定会找到你撕烂你的嘴!”
那女生噤声,拉着同伴急匆匆走了。
上课铃响,外面安静下来。
溪苓再一巴掌打在溪桥的左脸,对他的头发和衣服又拉又拽,“你没有?我踏马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跟我说你没有!溪桥!你做个女生已经让我特别恶心了,别再让我更讨厌你了好不好?我们不是亲姐弟吗?所以别再招惹我男朋友,否则下次就不是打脸这么轻松了。”
溪桥紧咬着唇默不作声。
“说话!”
他不动。
溪苓气得再次扬起手。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玩味的男声,戏谑又甜腻,“溪溪~”
溪苓立即换了另一副面孔,理了理长发,开门出去,笑得甜美,“曾……曾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曾炜舜扫了一眼她,目光触及她红肿的手心,眼眸微微眯起危险来临的前兆。
勾着嘴角,笑着回:“溪溪姐姐呀,上课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呀?”
溪苓的笑容逐渐凝固,语气乖巧的曾炜舜不是想杀人就是要打人。
她干笑两声,“我……我现在就回去……”她说着,低头就要路过曾炜舜身边走。
“等等,”曾炜舜伸手拦住她,声音冷了一瞬,又变得十分乖巧,“溪溪姐姐,我好像听到你说,我是你男朋友诶,”他凑近她的耳畔,低声真诚询问:“我们,是情侣吗?”
“不……不……不是吗?”溪苓紧紧攥着裙摆,磕磕绊绊,连反问的底气都严重不足。
“溪溪姐姐你再好好想想。”曾炜舜今天好像心情不错,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溪苓重来的机会。
溪苓直接推开他,避开问题,“对不起曾少爷,我先回去上课了。”
力道没个把握,曾炜舜后背撞上合页棱角,硌疼,他没吭声,眼见溪苓慌张跑远,毫无羞耻心地进入女厕隔间,找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溪桥。
好脏的小乖啊。
他啧了一句,脱下外套给溪桥披上,然而他此时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也并不妨碍他骨子里的心理扭曲。
他伸手想要拦腰抱起溪桥,被推开手,耳边只听见一句声如蚊蚋的拒绝。
“别碰我,走开。”
软绵绵的力道,软绵绵的嗓音。
在他耳朵里听来那就是上头快的兴奋剂。
他俯下身,和溪桥贴得很近,有几分哄的意味,“怪我没早点进来,害你被这么欺负?别生气嘛,我们去玩点好玩的开心开心,好不好?”
溪桥仍是重复那一句话,“别碰我,走开。”
曾炜舜沉下脸色,语气也冷了几分,“溪溪又不乖了,看来还是不记打。”
随后,不顾溪桥的反抗,曾炜舜解了领带绑了溪桥的双手,把人打横抱起,出了卫生间,下楼,遇上巡楼的领导。领导新上任没几天,本想展示一番自己的威严,结果只是被冷冷瞪了一眼就气势全无,点头哈腰目送。
“曾少,您请便,慢走,慢走。”
废弃闲置的体育器材室里,早已有人等候着,零零散散或坐或蹲或靠着破桌椅垒起来的堆。
曾炜舜抱着人踹门进去,一群人呼啦啦站直了叫人,此起彼伏。
“曾少。”
曾炜舜把人放在沙发上,溪桥一得了解放又立即扑腾动弹,他下巴挨了一拳,没生气,揉了揉,抬一下手,土豆和旱鸭立即上来摁住乱动的溪桥。
他坐另一张沙发,孙耀铮立即麻利地到他身后为他递烟点烟。
“我要的东西拿回来了吗?”
狗蛋把今早上去台球室拿的东西放桌上,“拿了,葡萄和车厘子,空运落地还没超过一小时,可新鲜!”
一向表现十分殷勤的庞阿诺端了两盘去洗,现在才回来,上面还残留有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阿诺把手背到身后擦着,邀功请赏般笑得狗腿,“曾少,洗好的,您请用。”
曾炜舜拍拍他的肩膀,拈起一颗车厘子,放在阿诺眼前,“洋果子,吃过没?”
阿诺摇头,“没没没,这进口的都金贵,哪是我这种小贫民能吃得起的?”
“那我请你吃好不好?”曾炜舜笑得平易近人,其中一盘满满的车厘子端起来递到阿诺面前。
“真的?”阿诺没什么心眼,记吃不记打,闻言瞬间两眼放光,给了东西就双手捧着,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态,“谢谢曾少!”
孙耀铮背过身。其他几个跟得久心知肚明他本性的也是撇过脑袋。
曾炜舜一向和善良不沾半点边。曾炜舜的洁癖程度有时候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上一秒还在笑的曾炜舜,下一秒骤然敛起令人产生错觉的和平气息,一伸手狠狠打翻果盘,玻璃碎片飞溅,声响之震耳欲聋,惊得溪桥都忘记了挣扎。
阿诺呆滞着表情愣在原地,仍保持着双膝跪地双手平举的卑微姿态,凝固的嘴角从看着让人觉得可怜变成了看着让人感到心疼。
直到一脚踹在胸口,阿诺整个人栽倒地上,他才清醒过来。
“你TM什么档次?和本少爷吃一样的进口水果?一条贫民窟里的野狗也配给我洗水果?真晦气!滚!”又补了一脚狠狠踢在阿诺的肚子上。
阿诺疼得皱起脸,捂着小腹蜷缩起身体,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明明之前那么好,帮他解围,借他车费,请他吃饭,送他生日蛋糕,甚至陪他一起去祭拜母亲。
是他太单纯了,以为有钱人家的少爷都只是性格恶劣了一些,本质还是善良的。
是他没听劝,是他活该。
“滚啊!听不懂人话吗?”曾炜舜抄起一把破椅,毫不手软地砸下去,“啊,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是狗,狗怎么会听得懂人话呢!”
没人敢上前阻拦,即便是干站在旁边的几人。
“曾炜舜!”
现场唯一为可怜人发声的是同为被霸凌者的溪桥。
最后一击要砸下去的曾炜舜瞬间停手,回头对溪桥笑得人畜无害,“我在呢溪溪。”扔了破椅子凑过去,单膝跪在地上也丝毫不心疼那几万块的西装裤,“我在呢,你愿意陪我玩了吗?”
“我陪你玩,你可以放过他吗?”溪桥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诺。
曾炜舜没说可以,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一副因女朋友对其他男生有所偏袒时的吃醋委屈口吻说:“溪溪,你护着他?”
溪桥别过脸,“我不是。”
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这不是在特意解释,可是别忘了,曾大少爷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就觉得溪桥是在哄他,并且对此特别受用。
曾炜舜弯腰与他贴贴脸颊,“那好咯,听你的,我放他走,作为交换,溪溪你就陪我玩我想玩的游戏好不好?”
溪桥从他的语气中隐隐感觉到不好的预感,然而看眼地上半死不活虚弱不堪的人,溪桥还是咬咬牙应了下来。
曾炜舜笑得像个得了最多糖果的孩子。
手一挥,漫不经心地一句:“抬出去啊,留着碍眼。”
有两个胆子小的借此机会逃离了器材室。
孙耀铮去把门锁上。狗蛋在捡地上散落的车厘子,曾炜舜吩咐的,并且语气兴奋地告诉他这东西待会儿有大用处,和葡萄一起,会很好玩的。
这会是溪桥最噩梦的一个上午。
土豆从抽屉里捞出几瓶润滑油和一些工具,孙耀铮用皮带将溪桥的双手捆绑在头顶,布条揉成团堵住他的嘴,旱鸭蹲在一旁寻找最佳机位录像,狗蛋捧着那盘没有再洗过的车厘子,而曾炜舜在往手心里挤了一大团冰冰凉凉的润滑油。
溪桥呜咽着,眼泪无声滑落眼尾,无助且绝望,原想紧闭双眼不去看身下的屈辱,曾炜舜却恶趣味地让人撑开他的眼皮,强迫他一起欣赏令他们的扭曲心理得到极大满足的“游戏画面”。
水灾泛滥犹如沼泽,一颗颗昂贵的进囗水果被吞没被挤爆,果汁流了一地,湿了裙摆。
怪笑尖叫,嬉笑打闹,他们的糜乱游戏里,只有溪桥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变得干裂泛白。
他像一只被玩坏的洋娃娃,被随意扔在一片污浊中,双眼失了焦距,空洞无神,躺在湿泞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像死了一般。
玩了个尽兴,曾炜舜丢下晕过去的溪桥,倒是潇洒地洗干净手就走人,开开心心翘课去找关姐姐。
……
下班时间。
和同事换班之后,关白茗回员工间。
摘了铭牌放进柜子里,顺手扯出那块方巾,打算换个发型再去无定义。
指尖黏糊糊的异物感。
关白茗蹙起眉,双指捏着边缘展开,一团浓稠污浊赫然黏在上面。
“……”
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压下蹿起来的三丈怒火,冷着脸色摸出打火机。
紧随其后的白玛都夫脑袋伸进柜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耳尖地听见咔哒一下打火的声响,随后是淡淡的布料燃烧的气味,他把脑袋挪出来,越过她的肩膀看下去。
在烧东西。好像是她特别喜欢的一条方巾。
“关关,你怎么烧了它?”
“脏了,恶心。”
白玛都夫立即明白,又说:“我有一条同款不同色,明天拿来给你。”
“不用。”关白茗拒绝了白玛的好意,又说:“今天谢谢你又替我扛了一部分伤害。”
“嗐,小事,老规矩,请吃饭就行。”
“行,下次休假请你吃韩料。”
“成交!”
落日余晖正好,关白茗回家取了吉他直接前往无定义酒馆。
郭雅妮听着引擎声呼啸而过,左等右等没等来溪桥,她微微叹了口气,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转身进屋,去后门那边。
关白茗停好车,拔了钥匙,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小关,来这么早啊?”
“雅妮姐,”她先礼貌问好,才说:“顺便吃点东西,溪桥来了吗?”
郭雅妮摇摇头,“昨晚他跟你走的,我以为你们会一起过来。”
她看一眼手机时间,“那应该是还没放学,他们学校有晚自习吗?我早上送他去上学忘记问了。”
“我也不清楚,他来我这里的时间也不是固定的。不过每天都会来是确定的。”
“谢谢,我进去等他了。”
“你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单独做,来我房间坐会儿吧。”郭雅妮转身拦了一下她。
“不用,不麻烦,我一个员工进老板房间不合适。”关白茗委婉拒绝。
“溪桥也算我的孩子,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昨晚我也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时都是笑着的,我想跟你聊聊他的事。”郭雅妮握住她的手,说。
关白茗犹豫了几秒,点头答应,“黑椒牛柳意面,麻烦了,谢谢。”
郭雅妮展开笑颜,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走吧。”
雅妮姐姐的房间意外的清新温暖,与前厅的氛围迥然不同。
色调以温暖的黄色为主,元素也都是些碎花油画之类的小清新。墙上挂了一幅画,蜡笔画,颜色鲜艳繁杂,像小孩子的幼稚涂鸦,旁边依次排开一张张不同品种的干花嵌在相框中,月季蔷薇洋桔梗,铃兰茉莉郁金香。
郭雅妮从门外进来,见她对着那一面墙在看得认真,向她介绍,“这幅画是我儿子五岁时候画的,那些花都是溪桥每天来都会给我带的。”
关白茗有些微微诧异地转头看过去,郭雅妮抚了抚发丝,笑道:“很意外吧?其实儿子是我和我初恋领养的,后来我们分手了,我儿子嫌弃我是个变态,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愿意和我同住。”说到后面,关白茗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了下去,还是强忍着悲伤对她温笑。
可能是感同身受,又或是想安慰安慰她,关白茗有些急地接上她的话音未落,“我妈妈也和您一样!”
“嗯?”
“领养我的那个妈妈也和您一样。”关白茗解释,“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很爱我的妈妈。”
郭雅妮有些绷不住了,眼眶泛了红,点点泪光浮动。
叩叩——
关白茗去开门,是她点的意面到了。她道了谢把门关上。
转回身发现郭雅妮在偷偷抹泪。
她问:“这是你的伤心事吗?”
郭雅妮长舒出一口气,还是笑了,“谁说只有提到伤心事才会哭的?我是觉得太不容易了,感动哭的。我们这样的人光是生存都十分不容易,更别说得到别人尤其是身边人的理解。”
“那这么说,我很幸运咯?”
“不,是你心地善良。”
关白茗撇撇嘴,搓搓手臂,“可别这么夸我,怪恶心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郭雅妮嗔了一锤在她肩膀上,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不像生气,更像认同她这句话。
她们面对面坐着,一个吃着饭一个抽旱烟,一个埋头吃面一个看窗外,说着话,聊的都是关于溪桥的这这那那。
溪桥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酸的,尤其讨厌要酸不酸要甜不甜的。溪桥不喜欢熬夜,通常会睡得比较早,因为想要看日出。溪桥喜欢穿各种漂亮的小裙子戴各种漂亮的发饰,会衬得更可爱,虽然他自己说的是会让他看起来更像女生。溪桥不会骑车,自行车都不会,所以户外娱乐会更喜欢爬山远足之类的需要长时间双腿活动的运动。
溪桥喜欢画画和唱歌,我记得他以前跟我说过梦想是成为一名花农,有自己的小花园,每天的工作就是浇浇水施施肥松松土晒晒太阳吹吹风。溪桥每年的生日愿望都在变,好像是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每次许愿都超大声,估计是因为没实现所以才年年都要换。溪桥去年的生日愿望是遇到一个天使,最好是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穿着白色的长袍后背还要有巨大的羽毛翅膀的那种漂亮姐姐。
……
一盘面吃完用不了多长时间,而她们的话题从溪桥的爱好跨越到溪桥的婚礼布置甚至是蜜月旅行。
关白茗看了一下手机时间,距离她上台驻唱还有不到十五分钟,然而迟迟未见溪桥的影子。
郭雅妮大约知晓其中原因可她不敢说给关白茗听,怕溪桥更自卑更委屈,也怕关白茗因此决绝放手冷漠推开溪桥,于是她说:“不用担心,他一定会来的,你先去工作吧,他来了我马上带他去见你。”
“好,麻烦了。”关白茗没多想,微微颔首,出去,顺手关了门。
……
中午放学铃响,过了一会儿放起了歌,很熟悉的旋律。
盖过其歌声的是器材室铁门被推开的吱呀动静。
溪桥艰难地睁开双眼,隔着空气中浮动的尘粒仔细辨认朝他越走越近的人,能感受得到对方并没有恶意,所以他没有慌张地想要逃,甚至伸出手向对方求救。
“帮帮我……求你了……”他的嗓音嘶哑得像烧坏了的声带,气若游丝。
那人立即加快了脚步,缓缓在溪桥面前蹲下,说的第一句话是充满歉意与愧疚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人挡在眼前遮去刺目的天光,溪桥紧紧闭了闭眼,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真面目,是庞阿诺。
明明他的头上手上还缠着纱布,身上的伤肯定也还疼着,却提着吃的喝的甚至连女生校服都带来了。
溪桥翻了个身,体内的不适感让他蹙起眉,缓了缓,压下去之后才彻底躺平,笑,“别道歉,跟我说谢谢我会更开心,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是顺手救了你一命。”
阿诺紧抿着唇,沉默一会儿把手里的东西推过去,“曾炜舜出去了,他们几个上课偷看成人杂志被叫到政教处喝茶去了,现在没人会过来,我才敢过来的,总之谢谢你的出手相助。”
“要不你现在也出手相助我一把,就算扯平了。”
“什么?”
“我现在不想动,麻烦你把我搬到沙发上。”
“哦哦。”
溪桥说饿,阿诺就拿出便利店买的促销活动打折的吐司面包和临期清仓的蓝莓果酱。
“别,别介意,我只能买得起这些……”
溪桥说没关系了啦,我经常吃过期的东西,你这个没过期,对我来说很棒了。
阿诺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后脑勺,只是笑。
见溪桥不方便,还会好心地将吐司抹匀果酱再送到他嘴边。
这是两人第一次共进午餐,气氛还挺和谐的。溪桥脸上不见半分不自然或抵触情绪,而给他递面包的人之前明明还是欺凌者之一,虽然只是个小透明,但只要是霸凌团体中的一员就脱不了干系。
冷漠的旁观者与无能的旁观者本质上是毫无差别的。
他们没有聊天,只是各自安静地吃东西,这种沉默的局面首先被阿诺打破。
他拿过放在背后的干净校服,递给溪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从学生会后勤部拿的,尺码是猜的,应该差不多,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找医生,那些东西在里面,一定很不舒服吧……”顿了两秒,声音低了一些,“我也被这样对待过,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本质上都是恶魔,所以我能感同身受。”
溪桥沉默不语,拿了校服去到架子后面换。
庞阿诺出身贫民窟,却有着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篮球运动员的伟大梦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一定很辛苦吧?为了实现梦想,一定受过不少冷眼嘲笑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所以当有一个人说我可以帮你更靠近梦想而条件只是和他做朋友时,阿诺一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吧?所以哪怕是被“好朋友”拜托帮忙做坏事的时候一想到这是为了梦想就能咬咬牙狠下心去做了吧?
这就是曾炜舜最恶心的地方,笑着拉住你的手说要和你做好朋友,下一秒转身之后又能毫不犹豫地一棍子敲在你头上,对你拳打脚踢,末了临走时还要啐你一句真够傻逼的。
腿上黏答答的,里面满当当的,都不好受,所以在翘课之前,溪桥在食堂侧面几乎无人使用的洗手池洗了一下,感觉清爽了不少。
熟练地撬开学校后门,两人堂而皇之地出了校园。
公交站就在十米开外,他们等公交的间隙,溪桥问了阿诺一个问题。
“庞阿诺,你的梦想还是当一名出色的篮球运动员吗?”
庞阿诺有些愕然地偏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语气平平的溪桥,转过目光看地上翻滚的枯枝落叶,久久不能给出回答。
车来,上车,坐下,无言,一直到目的地。
下车,步行五分钟,面前是一间诊所。
庞阿诺告诉他:“医师人很好的,做过手术,虽然可能不太准确,不过,你们应该算是一类人吧?而且医师很漂亮哦,还很温柔嘞。”
溪桥哪里知道那么多啦,只是凭直觉觉得里面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医师百分之九十是个好人。
诊所生意一般般,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清,反正他们进来就没看到有人坐在长椅上,也没看到医师在坐诊。
“诶,他真的可以靠给人看病抓药养活自己吗?”溪桥问。
“当然不可能啦,看就知道了,医师有男朋友啦,他男朋友在有条街那边开居酒屋,他是投资人之一哦,那个店还是蛮赚钱的。”
庞阿诺敲了敲取药的玻璃窗口,朝里面喊:“林医师!有客人喏,快出来啦!”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溪桥好奇地探过脑袋。
黑发,波浪卷,白大褂里面是一件及膝的粉色连衣裙,蕾丝元素,黑丝,漆皮裸色高跟鞋。
成熟女人的风情万种,确实挺美,不过比起雅妮姐姐他觉得还是略逊一筹。
庞阿诺和医师说了大概情况,林医师看向溪桥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爱,溪桥歪了脑袋不明所以。两人说完话,林医师招手示意溪桥和她走,阿诺拽起还有些走神的溪桥。
“走啦,林医师会帮你把东西取出来的。”
“……哦哦。”他赶紧跟上。
林医师主动向他介绍自己,“我叫林娜子,没做手术前是晴美艺品店的一名制作师,我们见过的,不过或许你已经忘了。”
“你知道我叫溪桥?”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好像特别喜欢花,经常光顾艺品店斜对面的花店。”
那时他大概十二岁,小升初考完试那天,出了考场他照例去花店为自己买一支花,不过那天出了点状况,花店没开,又碰上下雨天,他孤零零站在屋檐下看雨,盼着它能早点放晴。后来是有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送了他一支白玫瑰和一把小碎花雨伞。
“所以那时送我花和借我伞的是你?”
林娜子笑道:“你想起来了?”
“变化好大诶,完全认不出来诶。”
“其实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听了你那句,‘你穿裙子真好看’,我才鼓起勇气去做了手术,还找到了一个超爱我的男朋友,”林娜子亮出手上的戒指,一脸甜蜜幸福,“我们准备结婚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喝喜酒哦!”
“恭喜,一定。”溪桥祝福又羡慕。他也想喝他和月亮的喜酒,也不知道能不能沾沾喜气保佑他和月亮早日修成正果。
庞阿诺在前台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溪桥才出来。
天色尚早,林娜子问两人,还要不要回字校上课回学校上课,庞阿诺说不想,溪桥也说无所渭,然后林娜子说请两人吃饭,还没等两人出声拒绝,林娜子已经脱了白大褂一手拽了一个出去,两道玻璃门一拉合上再落锁,拍拍手掌一副大功告成的满意状态,去开车,一位翘班的医师载上两位逃课的学生风驰电掣地朝小食堂去。
匾额是一块木板,上面是五个书法字,店名叫有家小食堂,名如其店,店面小,可容纳的客人才八个人,最多在门口再摆两张板凳当小桌再挤两个人。
门口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是两行字——如果你没钱还饿了请进屋,我免费请你吃个饭。底下还附了一行日文翻译。
庞阿诺撩开帘子进去,扫了一圈店内环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发出了和溪桥看到诊所时一样的疑问,“哇,这个店这么小,还没有服务员,赚的钱除去成本剩下的利润真的足够养活一家子吗?”
溪桥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没礼貌,快道歉!”
庞阿诺赶紧双手合十对没人的料理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下车之后就不见人的林娜子此时却从料理台后面的帘子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坛子。
在后院听见他们的对哈,笑着给他们解惑:“光幕老爷子是一个人生活,小店经营还不错,能养活他自己,还余出一些钱足够他偶尔回神奈川看看老朋友呢。”
庞阿诺有些脸红。
溪桥歪了脑袋,光幕?好耳熟的姓氏啊,在哪里听过来着?
说话间,又有人撩开帘子出来,是一位眉目慈祥的老者,有些驼背,头发灰白,步履蹒跚,笑声爽朗,“娜娜子,你的朋友们都很有趣呢,今天想吃些什么?玉子烧?鲷鱼烧?还是天妇罗?”
“请给我做一份玉子烧,谢谢光幕先生。”
“啊!我想起来了!您是光幕恭一郎老爷爷!”溪桥突然大声喊道。
光幕恭一郎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溪桥的脸,摸摸下巴,眉头紧蹙,在仔细回想,突然,手握成拳砸在手心里,“有了!我记得你!就是因为你才有了今天的我,才有了现在的这家店!”
林娜子也有些惊讶,“原来老爷子一直在念叨的小美女就是你啊!”
只有庞阿诺如同局外人处在状况外。
溪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也没有啦……”
光幕热情地请几位入座,然后戴上围裙开始着手为他们准备充满温暖与爱意的午餐,并将他与溪桥的故事对其他两位不知情的顾客娓娓道来。
年轻的时候,记不太清了是几岁了,那时我从大学毕业已经四年了,却没有找到一个专业对口的工作,我是学市场销售的,只是我性格内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因此并没有往这方面发展,后来在父母的建议下我去考教资,考了三次才拿到资格证书,有了一份人人羡慕的稳定工作——在一所公立高中做老师,虽然薪水没有很高,但胜在时间空余多,我的父母都为我感到高兴。
我以为我只需要好好教书好好育人就足够了,但其实社会很险恶,是我性格内向而拒绝融入这个社会,导致我不理解这个世界的弯弯绕绕。
班上有一位男同学,家里比较有钱,父亲是古董艺术收藏家,母亲是宏图金控的掌门人,家族的名号在整个琉岛都是前三的存在,态度很嚣张,性格很恶劣,常常以欺凌弱小为乐。
我本本分分教书两年,从未发生过任何一件重大违纪的事,可自从他转到我的班级,整日不学无术惹是生非,我都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了,真是羞愧难当。我被学校开除的三天前,他逼迫一位女同学和他发生关系并拍了视频,事后女同学找到我哭诉,我因此找到他说教了几句,他的认错态度很诚恳,我以为他会改会变得听话,却在第二天收到一个视频以及来自所有家长的指责谩骂,因为视频里的男人正是我自己。那名女同学到办公室找我,跟我道了歉,说只是一个恶作剧,说只是想送我一个愚人节礼物,说他只是和我开个玩笑。
我不知道他们这个年纪对玩笑话的界定取决于什么?是实施成功了自己有多开心?还是实施不成功自己有多生气?第三天我就被校方强制面向全体师生念了检讨书和保证书。那天早上的太阳尤其的强烈,晒得我睁不开眼,我当时在想,也好,晒点也好,这样就不用看到底下学生们嫌恶与嘲弄的眼神,也不用看到他们讥笑和戏谑的表情。
下午我就被开除了。回到那个一个月就占掉我两千块钱的出租屋,晚上吃饭时候照常和父母打电话报喜不报忧,所幸他们并不会使用电子产品,挂掉电话我哭了一整晚。原以为即便不能再当老师了我还能依靠面包店的烘焙师养活我自己,可是我没想到人心居然能险恶到毫无下限的地步。那名男同学带了同学故意到我工作的地方闹事,非说我做的面包有问题,害人食物中毒,不仅赔了钱,还被店长开除了。心灰意冷下我回到了熊兰,骗我父母说学校休假,他们很高兴。那一年我才三十岁。
我瞒着父母在一家工厂找了一份刮鱼鳞的工作,以我的能力,我只能做那种工作。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对任何事情抱有美好期待,可我依然忍不住畅想自己根本就看不到光明的未来,我以为哪怕我只能活到四十岁,也还能再陪伴父母至少八年,然而意外和明天从来不知道谁会先来。中秋节那天,我的父母要去本都看望我,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医院通知我去认领尸体,他们乘坐的公车与失控的货车相撞,无一幸存。
没有朋友,也失去了家人,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可以谈恋爱结婚的对象,三十二岁的中秋节是我的生日,但是我没能吃上第三十二个母亲亲手为我做的蛋糕,好好埋葬父母之后我选择了四处流浪的生活方式。
五十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同学,她不像其他大多数人那样用嫌恶的眼神看我,用尖锐的石头扔我,而是给我买了一份炒面和一瓶矿泉水,她还陪我聊天。临走时她写下了她的名字,又问我的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无家可归的人要名字有什么用。她也不生气,还是每天都来看我,每天都劝我不要灰心还有时间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每天临走时都要问一句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她说她再也没办法来了,拜托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的名字,她说她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以后就不能再来了。于是我告诉她我叫光幕恭一郎,她说她会一直记得我。
那之后,她果然没有再来,我想再见到她,也有了勇气想从头再来,于是我去学了烹饪,才有了现在这间小食堂,其实老头子我啊,一直在盼着你来啊。
这一盼,就是十年,你没有开玩笑,幸好你还记得我。
老爷子把一份铁板烧炒饭装好盘,放到溪桥面前,真诚地说一句:“谢谢你。”
溪桥扬起笑容,“不客气!”
林医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吃到第四份玉子烧时就开始掉眼泪。新做好的天妇罗一块没动都凉透了,她还在吸着红彤彤的鼻子。
庞阿诺完全就是当做一个下饭故事来听,干了两份虾尾炒面。
林娜子倒了四杯米酒,高高举起,“让我们为今天,明天,天天干一杯!”
溪桥:“林医师,我们才十七诶。”
阿诺:“未成年不能喝酒的诶。”
林娜子:“米酒,甜的,饮料,光幕先生你说是不是?”
光幕点头:“当然,我保证!”
溪桥还是顾及自己未成年的年龄,只喝一点点,阿诺才不管嘞,喝了一杯又一杯,醉倒在桌上喃喃自语昏睡过去。
光幕将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又把门拉上,提前打烊。
溪桥发现,月亮不让他喝酒是非常正确的,被劝着喝下一杯米酒,他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本想强撑着精神去找月亮,最后还是倒下了,趴桌上睡得香甜。
窗格外落日熔金洋洋洒洒,吧台前醉倒两名少年酣睡正甜。
林娜子也有些醉了,眼神微微迷离,单手托着下巴看睡着的两人。光幕在做醒酒汤。
“光幕先生,你知道,溪桥其实是一个男孩子吗?”
“在你说出来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光幕先盛了一碗端到娜子面前,“但是无所谓了,对我来说,溪桥就是一个拯救我的天使。”
“没错,溪桥就是一个既善良又可爱的下凡天使,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很爱很爱他的爱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光幕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