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推开房门,走到楼道转角。
一楼舱内烛火摇曳,众人簇拥着举杯的韩三思,凝固在桌边。来福也静静候在旁边,微躬着身,朝楼梯这边侧过小半边脸。仿佛正在极慢地转身、抬脚,朝他们走过来。
以他刚才从舱内走到甲板的速度来看,两人大约可以在外面走动几盏茶的时间,如果动作再慢点,回到二楼的楼梯口就会被堵住了。
察觉到聂臻顿住脚,朝下面看去,周荣也在前面停下,问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顺着看向来福,注意到他的异状,面色又沉肃了几分。聂臻无声地笑了下,赶上他,道:“走吧,还是早点回来为妙。”
寂静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咯吱木板声,而后在三楼停下。
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搭扣轻轻拴着。这一层不是二楼那样隔断开的房间,而是一整层打通,房顶也更高,人走进去,脚步回声似乎更大了,像是进了一个巨大的库房,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的窗扇全被厚油纸糊起来了,又盖着厚厚的窗帘,月光也透不进来,只能看到昏蒙的影子。周荣往里走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便看到房间最里面摆放的唯一物件——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上面摆着烛台,鲜花,还有放在木龛内的牌位。
“佛力超荐......显妣韩刘氏......”
聂臻的脚步声跟着过来,喃喃念出牌位上的一行字。
右边小字写着生期卒年,当中更大的墨字写着“老孺人之神主位”,只是“神”字空着一竖,“主”字上缺了一点。
周荣思忖着道:“刚才在水里的那具尸骨,头发是白色的。”原本他还不敢以为是自己在水底看得不真切,现在却可以判断,水中的尸体,不是韩三思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清明祭祖,看来就是祭的这位韩刘氏了。只是牌位前原本应当摆放贡品的地方却空空如也,显得十分寥落。他对淮南的丧仪所知甚少,也不解排位上的几个错字是什么意思。
聂臻点点头,似乎知道他的疑问,低声解释道:“这个叫做‘通神点主’,出殡之前,要用笔沾上鸡血或朱砂,补完牌位上的‘神’字一竖,点上‘主’字上一点。最恰当的还是用孝子之血,这样,才能让牌位通灵,成为‘神主’。”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无风自动的白色招魂幡,又道:“看起来,韩三思的母亲,还没有安葬。”
为什么尸骨会在水中出现,却没法从这个牌位中看出答案。周荣抬手想拿下牌位细看,被聂臻压低声打断,“先别碰!”
周荣的手指落下,拿起了木牌。
“照你所说,没有通神点主,便无法通灵。何必忌讳。”
也许是刚才从水底尸骨手下脱险的经历给他壮了胆,周荣反觉得没有刚进入仙境时那么束手束脚。而且从八仙桌上灰尘的痕迹看,牌位早已被人动过。二楼其他人也来查看过,并且安然无恙离开了。
“你想把牌位拿走?”
周荣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刀鞘,一个念头渐渐在心里成型。他盯着牌位,嘴里问道:“你觉得......为什么他的母亲没有安葬?”
进入仙境以来,他们知道的东西都很有限,这也说明,但凡是接引人和仙境主人告诉他们的事情,一定都很重要。韩三思为什么要自我介绍说是“吕乡绅的赘婿”?这和他母亲在水底的尸骨又有什么关系?
站在身边的聂臻呼吸一滞,没有答他。
“......他上来了。”
周荣拧过头,发现刚刚还在楼下的来福,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了三楼虚掩着的门口,一只手半抬着,僵在空中。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他一边嘴角往下拉着,露出十分不赞成的神色。
招魂幡似乎有所感应,更加剧烈地波动起来,颤巍巍划过两人面颊旁。周荣闪身让过,松开搭在刀鞘上的手,把牌位放回了原位。
来不及了。
他看了聂臻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提了口气,走到窗边,拨开窗幔,而后一掌震开窗棂,挟住聂臻,破开三楼的窗户,将人送进了二楼房内。
这一回,周荣蹲在窗台上没有进去。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要交换的信息,而且再两个人呆在一间房内,说不定打开门便会对上来福那副变了色的面孔。
“等到了‘西湖’,应该就能见分晓了。”聂臻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对他道,“周兄,你也许不怕鬼神,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这个‘仙境’,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都怪我多嘴了那一句,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血试一试那牌位了?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强,但岂不闻‘夫善泳者溺,善骑者堕’,还是请你好好休整一下,等仙境主人来请,看看其他人如何行事。”
他逼视着周荣眼睛,神色恳切,倒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以聂臻的身手,即便没有周荣,也足以在这地方活下来。何况周荣并没有帮上他的忙,连刚才水底遇险,也是聂臻把他救出来的。突然背上这么大的人情债,叫他有些心浮气躁,恨不能立刻做点什么,让两人赶紧摆脱这个地方。所以冲动之下,才有了冒险用自己的血一试的念头。
本想等来福下楼后再悄悄去一趟三楼,却被聂臻看出来了。
他垂下眼,道:“听你的。”便倒身一拧,攀上隔壁房间窗台,顺势钻了进去。
身上衣服已经被内力烘得半干,他摸了把头发,不愿再浪费力气,干脆任由还带着潮气的头发贴在脸上,在床上坐下。落座之后,他才猛然察觉整个人已是十分疲惫,几乎沾床就能睡着。但脑子里又异常清醒,闭上眼,便是水底铺开的白发,死死压在胸口的瘦硬骨骼,还有招魂幡从脸侧拂过带起的微风。
周荣长出了一口气,阖上眼,盘腿坐在床上调理起吐息。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门上传来“笃笃”声响,来福的声音响起:“西湖到了,我家少爷请几位客人去行酒令。”
周荣睁开眼,神色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推开门时,来福已经退到了二楼楼梯口,垂手等待,面颊上堆着笑。
另外几间房内的人也陆续出来,互相审视了一番,没有人出声,也看不出是否有人互相认识。
除了周荣与聂臻外,还有六个人,分别是二女四男。
其中一个徐娘半老,就是刚才出声提醒的人。她对上周荣打量的目光时,便对他勾唇笑了下,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颅骨,直直看到最里面。周荣略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笑,转开了眼。
除了她,还有一名女子,歇在楼梯口最外间。她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十分瘦小,却不显怯意,面上冷若冰霜。她房间右边,依次是一个满头乱发的老头,一个黝黑壮汉,一个形容猥琐的黄发男人,而后便是那半老徐娘,还有之前被聂臻打扰的男人,他头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癞子,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见到周聂二人,他更没什么好气,冷冷瞪了两人一眼,便掩上房门,往来福那边走去。
那半老徐娘转过头,唇边笑纹加深,道:“请吧。”
众人陆续跟上,鱼贯下楼。
婢女又点了几根蜡烛过来,将厅外照得耀若白日,足与外面的月色争辉。韩三思带着歌妓、仆从推杯换盏,一派欢歌笑语,仿佛刚才冻结在原地的人都只是错觉。但不管梨木圆桌边怎么热闹,总有种拂之不去的冷意,像是有看不见的牙齿轻轻贴上了人的皮肤,随时可以落下。
见他们跟着来福下来,韩三思从面窗的首座上站起来,带笑拱手道:“今夜良辰美景,有酒有月,不可辜负,不如同各位来行酒令罢。”
他催促着众人落了座,拍手叫婢女斟过门杯,一饮而尽,笑道:“我是令官,有违令、错令者——拖下桌,罚去湖中舀一碗水,如何?”
那半老徐娘出声笑道:“主人有如此雅兴,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拖下桌是怎么个拖法,舀水是怎么个舀法,酒令又是怎么个酒令呢?”
韩三思眼珠转向她,微微笑道:“夫人真是个精细人。”
徐娘仿佛察觉不到此情此景的诡异,坐在他下首,抚掌笑道:“自然,不精细的,哪还有命上这条船。”
其余人也紧盯着韩三思,听他笑道:“游戏而已,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拖下桌倒也不见得一定要拖,自己下去便是。舀水的碗也现成,就在这里。至于酒令,也不过是普通酒令,抹骨牌、对诗文......诸位才学广博,一直玩到天亮也是可以的。”
他每说一个字,周荣心情便沉下一分。
他长这么大,从没行过酒令,顶多是跟着周神医读过几句古文,要是第一轮就被罚下去舀水——
正自思忖如何脱身,忽觉手被人悄悄握住,聂臻在他手心写到:“有我。”
周荣神色微动,余光中,瞥见聂臻扬唇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通神点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