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铺在地上,投下四方的黑影,将房内照得纤毫毕现。靠窗摆着一张填漆床,挂着桃红折枝帐幔,下面一张雕花小几,在这月光中,显得分外鲜明。
周荣将门掩上,走到窗边,极目望去,船舷外仍是一团浓雾,只有船艄系着一只小舟,旁边放着蒿子,静静停在月光下。没有别的东西作为参照,几乎察觉不出画舫在往前挪动。
月光实在是太皎洁了,仿佛他张开口,就能看到自己嘴里吐出的白气。胳膊上不知何时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在窗边站得不舒服,往后退开几步,走到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才觉稍稍心定下来。
聂臻进了隔壁房间,不知在做什么。房板看着并不厚,以周荣的听力,却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他在寂静中数着自己呼吸计算时间,从走出房门发现浓雾算起,到午夜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
床上的印花被子看起来无比柔软,仿佛在招手叫人躺下去,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周荣硬着头皮上去,用刀鞘挑开被床帐,揭开被褥,并没有任何异样出现。就这么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在床上坐下,脑子里回想着隔壁那两个人说过的话。
还没理出个头绪,耳朵里忽然捕捉到轻微的刮挠声,像指甲或牙齿摸着船板——是在船尾部。
周荣侧耳听了一会儿,霍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扇。
另一边,聂臻正站在窗边出神,思索这一晚上的奇遇。
自从周荣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仿佛这艘漂在江心的船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隔壁那两个人说话不尽不实,未可全信,但要不要违背他们口中“仙境主人”的吩咐,出去查探情况,他也还没拿定主意。他实在不喜欢这样被动的处境。
正想着,窗外掠过一道人影,聂臻忙定睛看去,原来是周荣纵身跃出了窗外。
他轻轻落在船尾,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弯下身打量,像是在搜寻什么。从聂臻的角度,只能看见船舷外摇晃的水波,承托起点点月光,再往外,就是完全被白雾笼罩了。
他找得聚精会神,没有发现来福悄无声息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隔着十几步远,视线牢牢黏在他身上。他脸上还带着笑,只是那笑容的嘴角似乎往下放了一点,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现在倒是个很好的时机,让周荣试探一下,不听仙境主人的吩咐会有什么后果。既然还没有引起太严重的反应,聂臻也不急着着提醒他。以周荣的身手,就算来福贴在了他背后,应该也足以回到房间里了。
周荣忽然直起腰,往后错开两步,反手抄起脚边的长篙,朝水下捣去。
聂臻屏住呼吸,只听“哗啦”一声,还来不及眨眼,就见刚刚还好端端站着的周荣整个人栽进了水中。长篙“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脆。
这一下发生得很快聂臻还不及眨眼就他就落了下去,简直像是自己跳下去的。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周荣似乎不会水,扑腾了两下,很快便沉了底,连一句喊声都没有发出来。
聂臻的心猛地一沉。
来福僵硬地扭过头,嘴角的笑容被月光照得格外分明,而后转过身,重新退回了船舱内。
水面上只剩下几圈荡开的波纹,映出破碎的月光。
月光。
还有月亮照射的地方,应该不算在画舫之外。
情况危急,容不得再犹豫。
聂臻跟着跃下窗,这才看见水中的周荣还在挣扎,并非是他不会水,而是水中仿佛有什么缠住了他,从聂臻眼里看去,却只能看见周荣一个人奋力撕扯着什么,人却不由自主地往月光照不到的黑色水域漂过去。
他按下心惊,当即解下小舟,推到水中,一咬牙跳了上去。长篙点在画舫尾部,将他推到了周荣的上方,再往外一点点,两人就都要被白雾吞没了。聂臻不敢再浪费时间,抓起长篙,看准了位置后,往下一递,送到周荣手边,
水下很清,深得让人心底发寒。要是他也被拉下水——
船下冒出几个泡泡,紧跟着,篙子一沉,周荣抓住了长篙底部。聂臻立刻将竹篙拉起,只恨动作不够快,让水下那东西也跟着上来。
忽然,长篙一轻,没了周荣身影。船底“呱”的一声,像是两片嘴唇含着水张开,接着,小舟像遇上旋涡般,开始滴溜溜打转。
一只苍白的手扒上船舷,周荣破水而出,猛地挟住聂臻,足尖一踢,将小船推出,自己也借力跃起,稳稳落在画舫船尾。
聂臻一颗心脏还没落回腔子里,周荣便身子一歪,带着他滚倒在甲板上。
聂臻扶他侧躺下,运力拍他胸膛,他这才醒转过来,咳出许多带着腥味的清水。
他此时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脸侧,愈发显得面容瘦削,嘴唇血色褪尽。水底不知有多冷,连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平复了下气息后,周荣睁开眼,道:“水底有一具尸骨。”
聂臻摇头道:“我只看见你在水底挣扎。”
周荣哑声道:“回去说。”
二人站起身,那叶小舟已经荡悠悠沉了下去。二楼其他房间上映出幢幢的影子,里面的住客都在打量二人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周荣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故技重施,揽住聂臻,飞身跃上窗台,进了他的房间。这间房在走廊最远端,隔壁只有周荣自己的房间,料想别人应当听不到他们交谈。
见他撇开床铺,要在地上坐下,聂臻摆手道:“我又不打算真在这里睡觉,你随便坐。”
周荣倒是没有反驳,带着一身淋漓水迹,拨开丝绸被褥,在上面坐下了。
他眼睫上还挂着没干的水珠,随着他眨眼,便沿着眼角滚下来,衬得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浅淡。这么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倒是可惜了。
正出着神,忽听周荣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传说。”
聂臻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收回心神,在他旁边坐下。
“有人在将死时,忽然到了一个仙境,接引的人面目僵硬,有如死人,告诉他说要在此处耽搁几天,出来后,便能起死回生。”
“那仙境,大概不是条船罢。”
“据说仙境每次都变幻不同,并且......只要进去一次,便会有两次三次,究竟要多少次才能摆脱这个地方,谁也不知道。”
聂臻追问道:“那个人后来如何了?”
周荣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传说,他本受了致命伤,醒来却浑身无一处伤口。但一年后,他却暴病而亡。”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只怪他以前坐井观天,孤陋寡闻,才至于如今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聂臻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到了西湖如何。”
周荣坐着没说话,聂臻抬眼看去,才见他面色又苍白几分,鼻端似乎嗅到淡淡血腥气,不由讶然道:“你受伤了?”
周荣猛地睁眼,板着脸道:“无妨。”
聂臻凑过身去,这才发现他背后衣衫出现了细细缕缕的刮痕。刚要揭开细看,却被周荣猛地攥住了手腕。
再被他捏下去,这只手可就要废了。聂臻对上他眼睛,摊开手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有个好歹,就凭我这身功夫,上哪问人去。”
周荣还是抓着聂臻手腕,手心潮凉,不知是水还是汗。迟了半拍,他松开手,吐出一句:“死不了。”
聂臻笑了下,道:“那我看一下也死不了,放心,我身上恰好带了些药膏。”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玉瓶,道:“未必能治这个伤,但是可以止痛。”
“不必。”
聂臻顿了顿,敛下嬉笑的表情,道,“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实不相瞒,我也不怎么喜欢尊驾,但现在情况诡谲,水下的东西说不定跟我们脱身的办法相关,我必须看一眼你的伤口。”
这样硬脾气的人,他也不是没打过交道。越是软言细语,他越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反而说出几句硬话来,他倒态度更软和一些。
果然,他这话落下,周荣便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站起身,脱掉上衣的露出肌肉流畅的**肩背。借着清晰的月光,可以看见他肌肤上一片细小伤口,还在渗血出来,像用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烙过。
聂臻倒抽了口凉气,抬手触了一下,周荣身子不易察觉地一抖。
聂臻歪头问道:“有什么感觉吗?”
周荣只道:“冷。”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水底那具尸体骨骼纤细,像是女人的。”
聂臻顺着他的思路道:“既然是清明夜游西湖,自然要祭拜逝者......莫非,我们要祭拜的便是那水鬼?是他妻子?”
他沉吟了下,又道:“携歌妓大吹大闹祭拜亡妻,不太合适吧。”
周荣见他看了半天,不耐烦道:“看出什么了。”
聂臻帮他笼上外衫,道:“看出来周兄不愧是习武之人——”
周荣转过脸,眼光锐利如刀,剐了他两眼。聂臻见好就收,道:“看起来像头发勒出来的。”
见周荣猛地站起身,他不由愣了一下,道:“你要去哪?”
周荣回过身看了他一眼,道:“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