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在西市,而永安侯府在东市,迎亲队伍虽然走的是宽敞的大道,但轿子坐久了不免生出些许颠簸眩晕之感。
按大昭风俗新娘子进门时当由夫君牵着跨过马鞍,许以平安之意。
“跟紧我”
耳边传来秦桢轻轻的声音,她压低声音道“好”。
拜过堂后,周璟懿被送入洞房,而秦桢要留在厅堂应付来宾。
门外丝竹管弦之声不断,门被安静地能听到她和婷儿两人彼此的呼吸声。她坐在床榻上,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疯狂跳动,就连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今夜。
婷儿见自家小姐今日很少说话,如今房间也无旁人,担忧道:“小姐,要不先垫一点吃食,您今儿起得早又忙了一天,可不敢委屈了身子 。”说罢,便要去端桌上的点心。
周璟懿伸手拦住了她,淡淡道:“我无事,眼下还不清楚是什么况景,安静待着便是。”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混沌的大脑才算清醒。
周璟懿知道是秦桢来了,只不过并未闻到宴席间的酒气,反倒多了些栀子花的淡香。
他看了看眼前端坐的新婚妻子,对着婷儿使了个眼神,然后道:“你出去吧”
“是”
随后,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床榻。
他的步子虽缓却沉稳有力,鲜红盖头被掀开的一瞬间,周璟懿竟从他戏谑玩味的笑意中看出了一丝怜悯,心下想道:真是好生奇怪!
秦桢没有多言,只是自顾自地端起合卺酒递到了她手中,这次他的语气不似那日在墙头上见到的那般不屑,温和了些许。但,并不多。
“你我之事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只是既然结为夫妻,你便是我的妻子,从此夫妇一体。”
周璟懿没想到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便见好就收,“你我之见相同”。
饮罢,秦桢看她一言不发的模样打趣道:“那日墙头上见你,可不是如今这般的文静模样呐!”
提起那事,周璟懿自是有些不爽,微微抬起下巴,却神色平静地笑道: “小侯爷觉得我应该是哪般模样?”
秦桢剑眉微蹙,似是思考却又很快舒展开来,“打了人,演了戏,你不坏但并非寻常端庄娴静的闺阁女儿,至少是敢和我叫板的那种”说完,他自顾自地饮起酒来。
早知道他是个纨绔公子,没想到才装了这么一会儿便装不下去了,周璟懿索性也不勉强地装了,直接道“小侯爷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也该明白你我并无夫妻情意,日后若你有所爱之人,我也不会多嘴阻拦,只要让我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来日寻个机会,你我和离。”
“就这?”
她微微侧目,瞧着他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你还想听什么?”
秦桢伸了伸腰,站起身来盯着她道:“比如跟我划清界限,钱财自管之类的。”
“那是自然,既然你我并无情意,各自财帛分开也易于打理。”
言毕,她顿了顿又道:“小侯爷先前为我添的那56抬嫁妆,若是你需要的话,我清点一下近日便还回去,可若逾期便归我了”
周璟懿心想:谁会嫌钱多呢?当初是他硬要添给我的,他若不收回去,便是我的财产,钱财在任何时候总归是有用的。
这话听得秦桢直笑,“你倒是挺会打算的。”
顿了顿,又道:“既添给你了,便是你的,何须归还”
“如此最好”
末了,房间内又陷入了死寂。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房内的红烛一直燃着,却偏偏让这二人坐出了丧事的悲伤感。
成亲本就累人,周璟懿的腰早已酸痛难忍,眼见忍不了便主动开口打破这残局“夜深了,早些睡吧”
秦桢闻言一脸狐疑的神色打量着她,许是意识到被误会,她又立即补充道“分开睡,床榻和地铺你选一个吧。”
“我睡床榻。”
“好,很好,回答得干脆利落”周璟懿心下想着干笑了下,便去给自己收拾被褥。
成亲的发冠极其繁重,她坐在铜镜前细细地卸着头上的发冠和钗环,铜镜隐约倒影出床榻上随意斜躺着的秦桢。
看着他,周璟懿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小侯爷?”
“怎么了?”秦桢懒懒地应道。
“你我无夫妻之实,但不知父母亲可有传统习惯?”她自觉已经说得够委婉了,秦桢应当听得懂。
只见塌上之人微微直起身子,轻哼一声,“看来你并不了解永安侯府”。
周璟懿回头见他眉眼中带些冷意,她知到永安侯三位夫人的事,知道秦桢风流名声在外,不拘礼法,可他那般说可见还有别的内情。
也是,外人只知侯府内风花雪月之事,可归根到底,侯府也只是一大家子人在争罢了,而他则是被针对的那个。
想到此,秦桢不屑地笑道“你以为侯府为什么愿意给我娶一个商贾之女,而那个人又恰好是你?”
“你我性情相投?”周璟懿试探地问道,她对永安侯府这一家人也只是略知道一点,至于他问的婚嫁理由也只不过是借用了姜玉晗来周家提亲时的那套说辞。
“确实有点儿像,用来骗外面那些人倒是绰绰有余了。”
周璟懿嘴巴微微张了张,盯着他道“莫非还有其他的理由?”
秦桢本不想说,只是如今二人已成夫妻,早早让她明白阵营分配或许能省去许多事。
想到此,他轻挑眼皮,“你可知我母亲刘氏的事?”
“略有耳闻。”她眉头微蹙,顿了顿又道“这事应当挺早的了,我只知母亲是病故的。”
“哼!”
秦桢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双手环在胸前,“果然如此”
“我母亲当年带着万贯家财嫁入侯府,只因刘家与侯府各取所需,母亲的嫁妆有些就用来填当年府中的亏空。至于病亡的说法,不过是唬人罢了。先前礼部侍郎之女崔氏在世时,秦铮不敢纳妾,可我母亲入府不过半年,他便将姜氏抬入家中,花我母亲钱帛又日日气母亲,致使母亲心结难解,卧病在床。”
他转身看了看听得入神的周璟懿又继续道:“这些不足以使母亲亡故,他们二人买通医师对母亲的药动手脚,她的身体才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油尽灯枯。就这,也是当年母亲身边一个略通药理的丫鬟无意从药渣中发现的秘密。”
“母亲命运多舛,节哀”听到真相她一时心情复杂,思量些许只能道些常言安慰。
“秦铮不待见母亲,自是不待见我,娶你不过是看在你与母亲同是商贾之女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璟懿怎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怪不得这永安侯府虽大,却是东西两院分隔开来,秦桢一人独居西院,竟是有这般内情。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闹得越厉害,他们才越放心。”
这些话秦桢说起来极为轻松,似乎他才是局外人一般,看他满不在乎地揭开侯府之事,倒是有些令她改观。
她原本想着,玩世不恭的风流少爷是家庭美满、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养出来的,而如今看来却恰恰相反。
注意到周璟懿的神情,秦桢开口,“你也别想太多”。
“没有”周璟懿悻悻地笑道,手下却加快速度收拾妆发。
屋内的红烛不知是何时熄的,清晨她醒来时秦桢已经端坐着等她了。
“醒了?”秦桢慵懒地问道。
“嗯”
秦桢一手敲打着腿面,问道:“我叫人已备好水了,收拾过后还是要去东院转一圈的,可还行?”说着,还抬头看着她,似乎在询问着她的意见。
“好”。周璟懿心想着新妇见公婆本就是传统,不管心里如何作想,该做的还是要做,明面上还是要体面些才不会被人抓住错处。
东院设计比秦桢所居之处复杂许多,二人由奴仆带着穿过三扇小门进入正院,院中间摆着一假山两旁是休闲之所,穿过竹林幽径后再过一拱桥方至正屋后院。
周璟懿远远地便瞧见一华衣妇人端坐品茶,斜眼望向秦桢的瞬间只见他点了点头,想来那便是如今的侯府夫人——姜玉晗。
“大公子,少夫人,还请二位移步临水亭,夫人已等候多时了”说话的来者便是那日陪姜玉晗一起去周家提亲的东院掌事,名唤郁兰。
“有劳了”周璟懿笑着应答,而一旁的秦桢则是对此人视若无睹。“这两院的人果真是互相瞧不上”周璟懿心想着。
按理说,新妇敬茶应在正堂,可姜玉晗却将人请在了后屋的临水亭,周璟懿总觉得有些怪。
“见过母亲!”周璟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座上之人笑起来一副慈爱模样,轻声开口“来,都坐吧。”
秦桢倒是不客气直接落座,周璟懿忙出声,“母亲不可,儿媳尚未敬茶,不敢逾矩!”说完,又行礼。
“哎呦,你说你这孩子!永安侯府没那么多规矩,你倒是贴心得不行!”
姜玉晗继续笑道,“那行吧,就依你。”说罢,朝郁兰使了个眼神,示意她把茶端到周璟懿面前。
“母亲请用茶!”
姜玉晗接过跪着的周璟懿手中那杯茶,小啄几口,“好了,这下起来吧!”
“是”
放下茶杯又漱了漱口,她才继续道“临水亭虽偏僻了点,可贵在清静,璟懿莫要质疑母亲才是啊!”
周璟懿睫毛颤了颤,眸中含笑道,“母亲说笑了,儿媳不敢!”
“璟懿平日可有喝茶的习惯?”姜玉晗拉过她的手温柔地问道。
“茶”在大昭已流行多年,太祖高宗年间还只是达官贵人的专属,近些年国力强盛,经济发展,便是连寻常百姓也多饮茶之好,只是所饮茶叶之价格、品质大有不同罢了。
周璟懿平日里鲜少喝茶,顶多时不时品品周父买回来的新品。
“儿媳愚笨,品茶也品不出其中的雅韵又常常被家父取笑,便很少饮茶了。”
“无妨,茶也不过是消遣罢了。只是如今你既已嫁入侯府,做人处事也代表着侯府脸面。小到该饮什么茶,如何管教屋里人,大到日后为夫君打理内宅后院,可都要仔细地学着。”
姜玉晗说着,又将目光移到秦桢身上,“桢儿这孩子也是,打小就不爱笑不爱说话,做事也混了些。不过你二人既是夫妻,你要多照顾着他点,为他管好家才是。”
“儿媳明白,谨遵母亲教诲。”
“那便好。”
周璟懿原以为这事到此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只见姜玉晗朝亭子西北角招了招手,便有人走了过来。
待到走近些,周璟懿才看清,来人是一形貌姣好的侍女,穿戴比普通侍女好不少。
“见过夫人,大公子,少夫人”
姜玉晗热络地笑道,“这是素月。人也机灵,不如就让她跟着你,也好照顾点你。”
“母亲知道,你是有自己的陪嫁丫鬟的。可你毕竟刚刚嫁到侯府,诸多事项还不熟悉,有素月在,处理起事情来会得心应手些。”
瞧见周璟懿略显为难的神色,姜玉晗骤然神色黯淡故作姿态道“你也别怪母亲,母亲也是为你着想”
“没有,我怎么会怪母亲呢!”周璟懿悻悻道,“看来,这夫人是铁定了心要往我这院子里塞人”她心下想着,侧头看了眼秦桢,他依旧一言不发的样子,眼里甚至还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戏谑神色。
见周璟懿软弱不敢拒绝,姜玉晗道,“那就是同意了?”
“母亲,这西院是我的地方,您要送人不是该问问我的意见吗?”秦桢也不呛她,慢慢悠悠道。
姜玉晗没想到一直装聋作哑的秦桢会突然开口,只好尴尬地笑道“桢儿这又是在怪为娘了!你成亲后毕竟是负责大事的人,杂事还是璟懿来管比较妥当。”
“我这西院本就小,一个她就已经够乱了。母亲要是再添个人,西院怕不是要闹翻天了?”秦桢说着用手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起来不紧不慢。
姜玉晗被拒绝了,内心虽是不甘却不敢发火,这些年府中就没有人能管教秦桢,连他亲爹秦铮都常常被他气得肝火郁结,更别说她只是继母而已。
“桢儿说得也有理,那便依了桢儿吧。”姜玉晗可不想为了塞个奴婢和他起冲突,机会早晚都有,不急于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