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正堂出来,仍是翩翩少年郎模样,仪态端正,龙威迫人,反倒是身后跟着的赫连渺脖间裹了一层血布,刺得人眼烫。
青月急切奔去,满眼心疼:“公主,您怎么——”
赫连渺冷静抬手,打断青月,转而望向皇帝:“陛下亏欠本公主之物,还望尽快送来。”
“朕记得。”
“李九贤,传朕旨意,七公主方才救驾有功,因朕负伤,特封昭长公主,赐淮阳郡汤沐邑。”
李九贤怔愣,往常最不受宠的七公主,突然获封,甚至拥有最富庶的淮阳郡汤沐邑?
皇帝见李九贤不动,凤眸余光斜睨,周身气息不悦喊他:“李九贤。”
李九贤赶忙行礼请罪:“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回去操办。”
“从简。”赫连渺知晓当下情况,世道艰难,她不宜添乱,又劝道,“陛下该将精力放到西北难民身上。”
“西北难民?”皇帝先是疑惑,后不自觉冷笑,“多谢七妹提醒。”
送走皇帝,公主府再度冷清下来。
府里的下人们挤在赫连渺身边,叽叽喳喳,好奇个没完没了。
“公主,您怎么救的驾呀?陛下竟然赏了您这么多东西!下个月的粮食不用愁了!”
“是啊!公主真厉害!”
“谢天谢地,一定是公主善有善报!”
“公主公主,方才有个小太监往我手里塞了一两银子,我去街上买只烤鸭吧!您不是最爱吃李记烤鸭吗?”
“快去快去!”玉莲推搡那被塞了银子的丫头,“挑只最肥美的,让公主高兴高兴!”
“忠叔,你不是给陈沐埋了好几坛女儿红吗?快挖一坛出来!”
赫连渺插不上话,眼中含笑,不忘叮嘱往府外跑的小丫头:“跑慢点!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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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皇帝御驾起,朱漆象辂车滚滚向东。
“密查七公主府近几日异象,尤其是七公主。”
李九贤应声:“奴才定不负陛下所托。”
“藏书阁住的那批废物,杀了吧。”
“奴才遵旨。”
“另外,徐相那边,加把火好好玩。”皇帝放下锦帘,冷峻面容挑起诡笑,低声呢喃,“老祖宗啊……怎么可能呢。”
象辂车外,李九贤狭长凤眸微垂,妖冶到女气的脸庞勾起一抹弧度。
京城啊,愈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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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徐公子与赵小姐各断一指,吓到失禁昏厥,满裤黄白脏污!”
青月神采飞扬,将二人被作弄的下场说得一清二楚、栩栩如生。
“公主,接下来如何处置他们二人?可要直接杀了?不若卖到黑店,做成米肉包子!我们也能得几个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赫连渺做冥主时间不久,但自问了解冥府内酷刑,诸如拔舌、剪指、铁树、孽镜、蒸笼等等。
但眼前的青月,心比她黑!
青月兀的咋呼:“不对!”
赫连渺松一口气,心道青月还有回旋向善的余地。
“公主,不若我们将他们二人拆解开来?头发卖去药铺入药、皮肉送去黑店做米肉包子、骨头卖去玉店做扇子——”
青月侃侃而谈,赫连渺望向她的目光越发复杂纠结。
“青月。”
赫连渺打断她,指向站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玉莲,小丫头长得白净,衣着粉嫩乖巧。
“你同玉莲去外边找个伙计带话,让赵府与徐府来人接他们回去。”
“公主,就这般轻松放走他们吗?”青月瘪着嘴,黑黝黝大眼睛满是不甘心,“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去做。”
青月不敢再强辩,福身后拽玉莲出了正堂。
“青月姐姐,你是不是想将我卖去黑店?”玉莲眼泪唰地下来,声音颤抖,喉咙里含着个□□似的,“哇——青月姐姐,你不要卖我啊!我会做鞋缝衣裳——哇——”
玉莲鬼哭狼嚎,死活不肯迈出去,双手紧扒着院门。
青月盯着她,险些气笑,又凑近她故意吓唬:“就卖你!皮娇肉嫩的,能卖高价!府里下个月的口粮可就有了!”
“哇——公主救命啊——”
玉莲撒腿就往院里跑,被青月拽住后脖颈的衣裳,吓得她鹌鹑似的往地上蹲,一动不敢动。
青月见吓唬过头了,忙笑着哄:“好玉莲,我错了,方才都是我不好,我哪儿敢卖你啊,我若真卖了你,公主不得砍了我?”
玉莲泪珠子挂在眼睫毛上,可怜巴巴抬起头,仔细盯着青月笑眯眯的表情瞧,仿佛要在她脸上盯个窟窿。
“好玉莲,我们该去找伙计递话了,公主可等着呢。”
玉莲吸吸鼻头,一把挥开青月的手,扬着脖子瞪她:“你再吓唬我,我便向公主告状!让她罚你不许吃饭!我还要把你的饭都吃掉!”
“……你脑子除了饭,还有其他东西吗?”
“你管我有没有!”玉莲狠瞪青月一眼,往府门奔去,“这事儿我自个儿去办!不用你!”
青月扶额,追到府门外,便见玉莲正蹲在地上,和小乞丐讨价还价。
“一文钱,就一文钱!”
“十文钱!堂堂公主府,怎地如此抠搜?旁的普通人家少说也要给五六文呢!”小乞丐梗着脖子,不做退步。
玉莲温声同他讨价还价:“跑个腿传个话,哪里就要十文钱去?十文钱足够买一屉包子了!最多两文!”
“就十文钱!反正……”小乞丐手里摇着破碗,身板子一摇一晃,吊儿郎当。
“两文钱,我去!”
倚在角落里的小乞丐跛着脚走出来,小脸黑漆漆,瞧不出本来面目,一双黑曜石似的猫眼儿机灵,他哑声坚定。
“我去!”
玉莲见有人接了生意,笑笑,将两文钱放到他手里:“去吧,赵府与徐府挨着近,左右不过一条街,你去了就说让他们来公主府领人。”
小乞丐点了头,跛着脚上了路,动作麻利又滑稽。
玉莲站起身,要回府时,方才与她讨价还价的小乞丐追说:“听闻七公主府寒酸,没想到果真如此。”
玉莲回身瞪他,神情不悦:“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儿,用得着你重复?”
“你们能吃饱饭吗?”小乞丐真诚疑问。
落在玉莲耳中,那是破门而入的讥讽。
“你什么意思!”玉莲挽起袖子,抡起胳膊就要冲上去,“瞧不起人是不是?本姑娘今个儿就好好教训你这泼皮猴子!”
“玉莲。”青月倚在门边,喊住想要动手的玉莲,“晚膳还没做好,回府帮忙去。”
“等我教训完——”
“现在。”
玉莲不服气,左瞪一眼小乞丐,右瞪一眼青月,拎着裙摆跑回府里。
府门口只剩下青月与小乞丐。
“你怎么来了?”
“师叔说要我来投奔你。”
“投奔我?”
“你什么时候添了耳聋的毛病?莫不是公主府伙食太差,身子出了毛病?”
小乞丐嘴巴抹了辣椒面儿似的,呛人得很。
青月抱臂轻呵:“既然瞧不上公主府,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说着,青月抬手指正东方向,天幕渐沉,金红朱赤色愈发夺目。
“瞧见那边金瓦飞檐没有,先去西街净身,把身子养爽利了,进宫当太监去,兴许贵人瞧你合眼缘,给你万两金的好差事干!”
小乞丐耸肩,将破碗别在腰间,拍拍手,走上前。
“罢了,我宁可落脚在这公主府三天饿九顿!听说七公主还会做绣活养奴才,真的假的?”
青月没理会他这句话,转身入了府,小乞丐在后边紧追。
正堂内,赫连渺扒拉出勉强值些钱的摆件,堆放于黄木八角桌上。
金银器物只有两件,剩下多是木制、铁制,还有一两件品质下乘的玉簪。
赫连渺撑着下巴,摆弄刷了金漆的铁制摇钱树,无声叹一口气。
“公主,这摇钱树可卖不得!”管家忠叔宝贝似的,将粗制滥造的铁制摇钱树拢到身前,“能招财的东西,咱们府里就剩这一件儿了!可不能卖!”
赫连渺沉默许久:“留着吧。”
贫穷至此,留着当个念想也不错,赫连渺实在无力反驳忠叔。
忠叔抱着铁疙瘩摇钱树,摆到正堂最显眼的地方,随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又心满意足出去管理府内杂务。
赫连渺撑着下巴,白皙指尖在木桌上轻轻滑动,清眸微垂,思索当下局势。
“公主!”青月奔进来,指着身后紧追不舍的破烂小乞丐,满脸气愤,“公主,这泼皮无赖非要把自己卖进公主府,还放话说您一定同意,怎么赶都赶不走,实在可恶!”
赫连渺回过神,看向气冲冲进来的青月,以及她身后的瘦高乞丐少年。
小乞丐见到赫连渺,低身便拜。
不知道哪里学的礼仪,直直伸着胳膊,手一拱,不伦不类深深低下腰。
“小人娄忱,要把自己卖进公主府!只要能吃饱饭就行!小人一辈子都听公主的话,公主让小人吃粪,小人绝对不喝尿!”
赫连渺:“???”
她是太老了吗?
怎么跟不上这些后辈们的想法?
现在发誓,都这般恶心吗?
青月眼角抽搐,踩着小碎步往赫连渺身旁侍奉去,将她手边摆弄的玩意儿都收拢好,不忘挑两句刺:“公主,他这般粗鄙,不适合留在府里伺候。”
娄忱满脸焦急,生怕赫连渺赶他离开,噗通跪下。
一双圆眸似鹿,沁着泪珠,倔强地要掉不掉,着实可怜。
“小人无父无母,就连名字都是偷得坟头死人的!小人只想卖身求一处风雨打不着的地方,好活下去!求公主可怜可怜小人。”
娄忱说得情真意切,泪痕划过他黑漆漆的脸,化开两道白痕。
赫连渺估摸着他骨相不错,又是个能屈能伸,舌灿兰花之辈,若是留下……兴许有用处。
当年她能打天下,凭的就是有人便用,哪怕是条狗,它上了战场也能咬人。
“求公主成全!求公主成全!求公主成全!”娄忱边喊边拜。
“行了,青月,给他找个地方安置,再领他去见忠叔,先接个差事做着。”
“是。”
青月福身应下,朝娄忱走去:“随我来。”
娄忱破涕为笑,又朝赫连渺磕了一个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说罢,他赶紧蹦起来,朝青月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