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渺气得胸口闷痛,干脆在院里打拳。
只见她双足微分,如松根扎地;脊背微弯,如蓄势之弓;指尖轻颤,如抚弦之姿。
路过的下人们:“???”
“公主怎么突然练起了武术?”
“兴许是想去街头卖艺吧,忠叔说库房银子又要见底了,公主定是心急。”
“又要见底了?陈沐何时回来?他这次去巨鹿郡做生意,快三个月了,莫不是遇到什么险事……”
“呸呸呸!这话让忠叔听到,他不得追着你打?”
“嘘,我可不想被忠叔那把老骨头追……”
二人捧着青灰色碗盏,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离开了主院。
彼时,赫连渺打完了一套军拳,额上是细密的薄汗。
她深呼一口浊气,暗叹身子太弱,需加强锻炼。
继而。
踢踢踏踏、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无序又庞杂。
此等没规矩的脚步声,扰得赫连渺头皮发麻。
七公主府大门陡然大开,身着红色蟒袍的俊美太监闯入,一手握着明黄色圣旨,一手搭在玉腰带上,神气又贵气。
相比之下,赫连渺身上穿了三年的流仙裙要朴素寒酸到尘埃里。
“奴才李九贤,参见七公主。”
俊美太监只微微颔首,睥睨神色未改、腰板挺得仿佛他才是主子,一身的邪肆压迫劲儿,叫人好生不敢直视。
赫连渺微眯清眸,心道近侍太监敢如此趾高气昂,可见当朝皇帝该多懦弱无能!
“陛下有旨,七公主接旨吧。”
李九贤握着明黄色圣旨,满口施舍与不屑,一双狭长丹凤眼更添盛气凌人。
赫连渺直逼他双目,朗声:“他还没资格受本公主这一跪!让他晡时前滚过来,否则他等死便是!”
“玉莲,远安,打出去!”
七公主府的下人们,没有一个是怕事的。
于他们而言,艰难活着挺好,痛快死去也不错。
甭管是达官贵人,亦或者穷苦百姓——只要是善的,他们便敬着;若遇上恶的,一口唾沫吐上去也不损阴德!
玉莲和远安是府里的洒扫丫头和小厮,俩人兼着戏班子唱戏,自然有一把子力气,驱赶宫里娇贵的太监们,实在是轻而易举。
李九贤身前瞬间护上一群小太监,边受着打边往后退。
他双目阴冷湿黑,毒舌似的瞳仁紧盯赫连渺:“七公主今日倒是长了本事,敢与咱家作对。”
“死太监,不分尊卑与本公主叫板,你也是个有本事的。”
赫连渺满肚子火气,张口讥讽完李九贤,抬脚扬起一颗核桃大的石子,朝他踢过去。
李九贤身形微动,干脆利落躲开了赫连渺踢来的石子。
只是他身边的小太监就没那么幸运了。
核桃大的石子砸中额头,瞬间划出两寸长血痕。
小太监尚且来不及尖叫,便被李九贤恼怒踹到一旁。
“没用的东西!”
李九贤眼中蕴着试探:“七公主何时学会了武功?”
“本公主从来不会武功,只是恰好知道该怎么打狗!李公公,好走不送!”
李九贤凝视赫连渺许久,冷不丁微笑,抬起手,客客气气朝赫连渺躬身:“不劳公主相送,奴才知晓回宫之路。”
赫连渺一改怯懦常态,府里的下人们面面相觑,围拢上前。
“公主,您胆子变大了!”
“公主!您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公主,方才您叫李公公死太监的时候,简直威武霸气!比大将军还威武!”
下人们说得情真意切,大眼睛里全是晶晶亮的碎光,如星子耀眼。
赫连渺听惯了措辞上乘的奉承夸奖,乍一听这般言真意切又朴实无华的夸赞,忍不住翘起唇角:“还好还好。”
-
含龙正殿屋檐勾心斗角,日光倾泻,瓦色鎏金。
殿前玉影壁巍然矗立,四龙盘旋,有凤腾翔。
明间御座前,少年帝王执笔,在奏疏上勾抹朱赤,沉静内敛,侍奉的奴才们恭谨不敢动作。
轻悄稳健的脚步声响起,少年帝王随感抬眸。
“人呢?死路上了?”
李九贤红袍微掀,跪地请罪:“陛下恕罪,奴才被七公主打出府,并未完成陛下交代,求陛下责罚。”
“小七没有这胆子。”
少年帝王抛下玉笔,那折子被砸上一抹浓郁的赤色痕迹,帝王并不在意,只是随手甩到地上。
“何人指使?”
“回陛下,并无旁人指使,七公主性情似有所变,托奴才向您传一句话。”
李九贤将七公主府所见所闻全盘托出,连带赫连渺要求帝王晡时到七公主府的话。
说罢,他便垂眸等待帝王吩咐。
含龙殿内龙涎香愈烈愈浓,袅袅轻烟似可闻听。
轻嗤声似流水似流雾,转身即逝,烟消云散。
“罢了,朕许久未见小七,也该去她府上讨杯茶吃。备驾。”
李九贤垂眸应声:“奴才遵旨。”
-
日行至西边枝头,天边晕开橙赤霞光,一抹青蓝在霞光中格外醒目,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凉。
赫连渺无聊摆弄粉嫩的短甲,随着照进屋内的光线愈深,她心头愈沉。
莫非……
这就是她一手打造的王朝的……末路?
赫连渺阖眸,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右掌抚上心口。
嘴角沁出一丝血滴。
砸在湖蓝色流仙裙上。
晕开花儿似的涟漪。
“七妹,堂内如此黑漆,不点灯吗?”
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踩入的脚步声。
赫连渺缓缓掀眸,目光落向迈过门槛的玄袍少年。
“皇帝?”
“怎么?七妹不识得朕了?”皇帝英气脸庞含着熟稔的笑,走近赫连渺,攥住她的手腕,“可是堂内太暗?七妹瞧不清?李九贤,点灯。”
李九贤应声,走过去点上正堂内的油灯。
赫连渺拎起茶壶,递向李九贤:“注些水。”
李九贤儿时过过苦日子,知晓赫连渺是什么意思,颔首接过茶壶,往灯下注水口倒了些水。
皇帝蹙眉:“油灯为何注水能燃?”
赫连渺看向眼前挺拔贵气的少年帝王,按照辈分来算,他是她的九世孙,也是她偌大国家的继承人。
“省油灯。”
赫连渺心底酸涩,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何感受,只用平静语调解释。
“府里寒酸穷苦,为节省几十文照明费,特意用的‘省油灯’。所谓‘省油灯’就是将灯盏分为两层,上层放灯油,下层注水,燃油时盏内温度不高,便能省油。”
皇帝丹凤眼上挑:“七妹在怨朕亏待了你?”
赫连渺沉默,看向李九贤:“出去,我同陛下有几句话要说。”
李九贤犹豫不应,抬眼向皇帝寻求旨意。
皇帝掀唇:“七妹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莫不是想杀朕?”
此话一出,皇帝带来的侍从们纷纷挺直腰板,警惕凝着赫连渺。
“赫连复,让你的人滚出去。”
赫连渺捏拳,攥着滔天怒火,面上隐有爆发之意。
皇帝抬手,李九贤顺从领命,退至正堂外,一并关上了门。
正堂昏暗朴素,沉闷的风声拍在窗上、门上,为二人之间的寂静添一层寒霜。
“朕的七妹在哪里?”皇帝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脚步挪移,身手矫健架在赫连渺脖间,沉声暴戾,连带一双似毒蛇的幽瞳,“说!”
赫连渺并不反抗:“死了。”
“死了?朕不信,把她还给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黄金万两?无价之宝?皇位?玉玺?你拿去——”
赫连渺转过身,匕首寒刃划破她脖间皮肉。
她一巴掌扇到赫连复脸上。
“啪”
“你竟敢——”
“啪”
赫连渺两巴掌,直扇歪赫连复的脸,在他俊气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红痕。
她盯着赫连复滔天暴戾的面容,眸中含不尽失望与心疼。
“现在能听我心平气和说话吗?”
“……你说。”皇帝握住匕首,竭力控制火气,“若你说不出朕的七妹在何处,朕活剐了你。”
赫连渺取出血书,递向皇帝。
皇帝脸色微变,阴沉、狠戾、暴虐,每一个嗜怒的词放到他身上,都是天衣无缝的合适。
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煞是好看。
细看虎口,有一层薄茧。
赫连渺勉强收回些坏印象——好歹不是完全不从世事的废物。
他展开血书,一字又一字看过去、凝过去。
手在颤抖。
眼皮在颤动。
“生前不懂珍惜,死后惺惺作态?”赫连渺心口郁结,质问也是指责。
刹那!
皇帝握紧匕首,再次架在赫连渺脖上,凤眸里是癫狂与威胁。
“朕与七妹如何,与你无关。”
“给朕看这做什么?”
“朕知道七妹心善,把她还给朕!把她还给朕!”
“你是谁的人?黄天会?神龙教?还是白莲教?”
赫连渺脖间被划出血痕,柳叶眉轻蹙:“听闻皇室在密召列祖救国。”
“你消息倒是灵通。”皇帝双眸讥讽,微眯的眸子满含不屑,“一群早就不知死哪里的老东西,只顾生前享受的昏庸帝王,求来又如何?朕从不相信!”
赫连渺笑,脖间被匕首划过长痕,心仿佛也被割开:“一群昏庸帝王……”
她当年不该建立大虞吧……
“除却太祖,余下皇帝尽数该死。”
峰回路转,赫连渺凝着皇帝,压着要上翘的唇角问:“为何除却太祖?”
“太祖死得早。”皇帝似乎并不介意与赫连渺谈论这些,他勾着阴戾的笑,“她若是多活十年,留下的怎会是开国盛世美名?想来贪图享乐、好大喜功、沉溺声色才是。”
赫连渺再度面无表情。
她发现,眼前的九世孙模样过于貌美,性子却非人的消极,且是个大逆不道的后辈!
“今日同你说得够多了,既然你不说七妹在何处,那就——死吧。”
皇帝笑容收敛,笑靥清绝许多。
“你这假面,做得倒是真,花费了不少力气吧。”
赫连渺扯下肩头的衣衫,露出红色花型胎记,简单明了解释:“初次见面,我是赫连渺,你口中贪图享乐、好大喜功、沉溺声色的太祖。七丫头死后,我占了她的身子。”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鬼神!”皇帝厉声,但紧握匕首的手却没再用力,凝向赫连渺肩头的瞳仁微微颤抖,“敢骗朕,胆子大得很。”
他在害怕。
“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这是不是她的身体,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赫连渺戳穿。
“铛”
匕首砸在地上。
发出铮铮微鸣。
“说说,我后边几个都是什么样的昏庸?”
皇帝抿唇,缓缓掀袍跪地,少年躬身,以后辈之姿见礼。
“小辈赫连复,拜见太祖。”
赫连渺扯了块流仙裙的衣角,裹住脖颈,坐回圈椅:“说说。”
“不敢。”
“你连我都敢骂,你有什么不敢?”
“……如此,小辈便说了。”少年垂首,声音染上委屈,“自太祖后,太宗、仁宗、武宗之类功绩不少,但任用奸佞、纵容亲信、前朝后宫不得平衡,致使奸臣当道,徭役愈重赋税愈多,百姓江山不宁。”
赫连渺点头:“你是明君?”
他沉默叩首,闷声道:“不是。小辈不认为接手一个腐朽的烂摊子,还能做成明君。”
“故而你随心所欲,愈发加重赋税,招揽百万徭役建造奢华皇陵,任由奸相把持朝政?”
赫连渺抬脚想踹,却在踢出腿时狠狠顿住。
昏暗正堂上,跪成一团泛着委屈的混账,是她的后辈,是她的不肖子孙。
他未及弱冠,发顶冠玉,头颅抵在地上,浑身长满了刺,却句句叛逆委屈,指责先辈们留下烂摊子。
赫连渺道不明心中情绪,缓了片刻,温声:“起来吧,往后学着做个明君,你心中的明君。”
跪在地上的身影一动不动,似有跪到地老天荒之意。
“起来,你登基半载,大虞如今的腐朽罪不在你,何必在意。”
赫连渺起身,将他从地上拽起。
忍着疼,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往后有太祖在。”
皇帝垂目:“小辈要禅位吗?”
“……不必。我不会留很久。”
“那就好。”
赫连渺:“?”
果真是不肖子孙!
她就不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