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妈……?”这真是给陆惊蛰整无语了,他插着腰哈了声,特想把宋堂再收拾一顿,他说:“想你妈就回家,别跟着我。”
宋堂又恢复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模样,睫毛眼角再到脸上全是泪痕,沾上了灰,像是漂亮精致的芭比娃娃,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变得破旧又脏兮兮。
他双手死死攥着陆惊蛰的衣服,生怕松开了,人就没了。
陆惊蛰眼看这小屁孩是真缠上自己了,心里后悔得要死,自己干嘛跑回来。
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说,小孩找不到家该送到派出所,让警察帮忙,但是陆惊蛰没有常识,他在平安县摸爬滚打了四年,两眼一睁就是捡垃圾。
在他的概念里,警察是抓杀人犯抢劫犯的,小孩走丢这种小事,不归警察管。
但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这事该谁管。
秋未的太阳,在正午时,仍然有晒的感觉,炙热的阳光落在身上,很快起了一身薄汗。
陆惊蛰亦然,他烦躁地挠了把脑袋后,像是下定决心,揪住宋堂的衣领子,拽到阴凉处,半蹲下来跟宋堂对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宋堂摇头。
“你不告诉我,咋送你回去。”
宋堂低下了头。
“……你他妈。”
陆惊蛰真是服了,想把这破小孩扔河里,让他清醒清醒,最好能让他知道长了嘴,得用!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陆惊蛰深吸一口气,尽力平缓了态度,“家在哪?不然我就把你扔这。”
宋堂仍旧低着脑袋,唯有攥紧衣服的手暴露了他的紧张。
迟迟不见反应,陆惊蛰彻底火了,他双手抓住衣服下摆,身体往下压的同时,将衣服往上一卷,轻轻松松地脱下来,背起大垃圾袋跑了。
宋堂显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破洞泛白的衣服垂到地上的那头,沾满了泥土灰尘。
等他反应过来,陆惊蛰已经拐过一个转角,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堂被抛弃了,他无声地哭起来,抱住衣服,扯着裤头,沿着街头跑啊跑,试图找到陆惊蛰。
街边有好心的人拉住宋堂,问他怎么在哭,是不是迷路了。
宋堂摇头,趁人不备,跟条鱼一样溜走了。
日落西山,宋堂眼睛都哭肿了,可陆惊蛰似是凭空消失了,他找不到了。
最后,宋堂靠着记忆,走回了桥洞子。
那里乌漆麻黑,唯有一点的光亮是月色,照在石板上,幽幽地泛着冷色。
宋堂忽然想起来,他妈死的那天晚上 月亮也这么亮,他坐在他妈身边,听着仪器发出嘀嘀嘀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非常有节奏,像是催命的号角。
他妈已经不怎么能说话了,插着管子很痛苦,只剩一层皮的手艰难地摸上宋堂的脸。
很冰,比宋堂吃过的雪糕还冰。
“堂堂。”他妈的声音嘶哑极了,是长期插管子留下来的毛病,“你要……”
“听话……”
“爸爸……脾气……差……”
“你……要乖……”
断断续续的,或是要油尽灯枯了,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是难事。
宋堂只趴了下来,像个幼猫崽子,贴在他妈的旁边,消毒水混着奇异的味道往他鼻子里钻,很难闻,经常让宋堂闻得鼻子疼。
可现在,他却想多闻一会儿。
“嘀——”
最后的号角吹响了。
惨凉的月光倾泄而入,照在了女人干枯苍白的脸上,以及她眼角的一滴泪。
这是宋堂学会的第一节课。
死亡。
“小娃儿你纳闷(怎么)回来了?”
见宋堂不搭理自己,老头也不在意,他先是走到桥洞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圈,没看到陆惊蛰那头狼崽子。
紧接着放下破包,绕出桥洞子,在四周环视一圈。
七八点了,平安县没有夜生活,这个点大家吃完晚饭,全窝在家里,安逸地看电视剧了。
偶有几个下晚班,但也不会经过桥洞子。
重新回到桥洞子,老头的手心全是紧张的汗,他咧着嘴,慢慢靠近宋堂,蹲在他面前,鼻子止不住地翕动,仿佛宋堂身上有什么香味。
“娃儿你好乖哦,你老汉和你妈耶?为啥子放你一个人在外头?”
老头嘴里说着全是关心的话,语调也轻柔,可眼里全是精光,他肮脏的手颤抖着,下一秒就要摸上宋堂的脸。
突然,一阵风急速而来,老头被踹翻在地,发出好大的一声哎呦喂,他浑身都像被踹散架了,慌张地抬头一看。
只见陆惊蛰光着上半身,死死地盯着他,左手拎着一块红砖,高高举过头顶。
他冷着脸,一步一步走近老头,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动他一下,试试。”
“小陆,你是不是误会了,”老头嘴巴打着颤,身体抖得像筛子,“我只是看娃儿脸脏,想给他擦个脸。”
陆惊蛰充耳不闻,把红砖往地上一砸,精准地砸到了老头的双腿之间,碎石溅到了老头身上,吓得老头哇哇乱叫。
陆惊蛰:“滚。”
老头屁滚尿流地跑了,连破包都没来得及拿。
“衣服还我。”
宋堂哭肿的眼睛眨了眨,迷茫了一下,唰地起身,飞扑而来抱住了陆惊蛰。
没一会儿,陆惊蛰感觉到自己的肚皮上湿哒哒,低头就着月光一看,宋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糊他身上了。
“起开!”陆惊蛰嫌恶地拎开宋堂,拿宋堂的衣服给肚皮擦干净了,才套上自己的衣服,径直走到石板边,一梭溜躺上去睡觉,闭上双眼前,他说:“我不是帮你,只是看不惯死老头,你来哪的赶紧滚回哪去,别在这碍事。”
陆惊蛰睡眠质量奇好,话说完,人便睡着了。
宋堂一开始站着,小手搓来搓去的,后来听到了陆惊蛰浅浅的、平缓的呼吸声,缓慢地爬上石板,缩在了陆惊蛰的身边。
他抬头看天,无云无星,唯那一轮明月亮得出奇。
他情不自禁又往陆惊蛰的身上贴了贴,暖暖的热意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想,妈妈也是这样的。
*
第二天,陆惊蛰一醒来,瞧到身边的宋堂,他眉毛皱了一下,有几分凶相。
因他臭着脸时凶相难掩,县上小孩看到他都会绕道而行。
陆惊蛰是第一次遇到不怕他,还死缠着他的小孩。
有点惊奇,但更多的是烦,他一个人流浪惯了,适应不了身边有个人。
他一动,宋堂立马就醒了,用着那双漆黑眼珠子看他,嘴巴动了动,半天没放出一个屁来。
陆惊蛰懒得搭理他,走到河边,捧了一把水,往脸上扑,腥味又冰凉的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另一边的宋堂有样学样,也捧了水洗脸,有点水进到嘴巴里,苦得他皱起脸,忙不迭吐了几口唾沫。
陆惊蛰嗤了一声,客观评价道:“傻缺。”
他翻开老头昨天留下的破包,里面就几件破衣服,和几张皱在一起的钱,他把钱全拿出来了,而后用破衣服卷着包扔一边去了。
一共二十六块钱。
够陆惊蛰活半个月了。
但快冬天了,如果捡不到厚实被子衣服,他就得靠钱买了,加上他身上卖垃圾的钱,撑死买床厚褥子。
陆惊蛰拿起他身经百战的大垃圾袋,开始新的一天,宋堂见他要走,立马跟了上来。
他也不拽陆惊蛰衣服了,只亦步亦趋地追着陆惊蛰走,没声没息的像个小尾巴。
而陆惊蛰昨天躲了宋堂一天,严重影响了他捡垃圾的进度,他寻思着爱跟着就跟着,自己别搭理他就是了。
就这样,一个瘦高个,一个小矮子,一个翻垃圾桶,一个搜垃圾堆,倒是和谐得不行。
到中午了,陆惊蛰买了俩馒头,就着自来水吞下去,咽得他不行。
转头一看,宋堂买了三包子,两肉一菜,左手拎着裤子,右手腕挂着两肉包,手里拿着菜包啃。
包子可比馒头香,那油香味远远地传到陆惊蛰鼻子里,陆惊蛰控制不住地咽了口唾沫。
宋堂小步跑过来,嘴里叼着菜包,把俩肉包往陆惊蛰跟前递,他脸上灰扑扑的,但眼睛却亮得跟星星似的。
“不要。”陆惊蛰拒绝。
宋堂执意给他。
陆惊蛰一把挥开他的手,“别烦我。”
就在两人在包子的问题上相互拉扯时,不知道从哪蹦出来三个男孩,瞧起来都是十来岁,其中一个生得壮实,比陆惊蛰还高半个头。
个最高的,看起来像是三个中的头头,他盯着宋堂看了两眼,朝陆惊蛰说:“豁,温桑还带了个拖油瓶嗦。”
其余两人哈哈大笑。
陆惊蛰面色沉了下来,发现是经常找到麻烦的傻缺三人组。
说来也怪他自己多管闲事,这三人之前被他看到欺负小孩,小孩缩角落哭,他看不下去,拿石头砸了大高个的屁股,给大高个砸得嗷嗷哭。
小孩家长找来,问谁欺负他家小孩。
三人齐齐指了他。
陆惊蛰还没来得及说他们恶人先告状,小孩颤颤巍巍地指了他。
小孩家长甩了他一巴掌,劈头盖脸地骂他有娘生没娘养。
他红着眼看那小孩,可小孩只缩在他家长身后,连个头都不敢露。
因为这事,他脸肿了半个月,还跟这三人结下梁子。
“温桑是不是捡垃圾把嘴巴都捡坏了,话都不会说了啊?”
陆惊蛰瞟了他们一眼,准备把他们当空气忽视掉走人。
但显然那三人是故意来找茬的,其中一人抓住陆惊蛰背上的老伙计大垃圾袋,另一人拦在陆惊蛰前面不让他走。
大高个流里流气地说:“想走啊?可以,跪下来喊三声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