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娃儿嘞?”
“你龟儿子不是带他去屙尿了吗?”
“没得了!跑了!”
……
驴子拉着板车,蔫黄的杂草堆在一层,赶着驴的老头嘴里哼着小曲,在一缕薄阳下,往县里赶。
天还早,透着黑,老头慢悠悠地挥着绳鞭,用了三个小时,才从村上赶到了县里。
刚到平安县一会儿,板车弹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掉了,老头往后一看,马路上空空的,就几个垃圾袋被风刮来刮去。
哦,还有一小孩,缩在马路牙子边上。
老头眼花,瞧不清小孩模样,见没掉东西,挥动手里的鞭,继续赶路。
早上八点,天光正亮,沉寂了一晚上的平安县开始热闹起来。
“包子多少钱?”
早餐店的老板娘低着头揉面,“菜包五角钱,肉包八角钱,你要啥子包?”
“菜包。”
老板娘擦了擦手,动作熟悉地掀开蒸笼,用塑料袋套了个包子,递出去。
宋堂个矮,递钱的时候还踮了踮脚。
“哟,好乖(漂亮)一娃娃。”老板娘收钱的时候,瞧到了宋堂长相,精雕玉琢的,特招人喜欢,她声音不由软了几分,“娃娃儿,找你五角钱。”
“谢谢。”
“哎呦,这普通话说嘞好板正,城里头来嘞啊?”
宋堂说话字正腔圆,不像县里的操着一口乡音的孩子。
宋堂眨了眨眼,没说话,把钱揣进口袋里,拿着菜包跑了。
跑了半天,周围的人逐渐少了,吹上来的风带着河腥味,再往前跑了十来米,有个桥洞子,见底下没人,他才停下来。
菜包还散发着热意,浓郁的香气把宋堂的肚子勾得咕咕响。
他坐在桥洞子里唯一能被太阳照到的石块上,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地吃完了包子,未了擦了擦嘴巴。
饭饱思困,又被阳光晒得舒服,宋堂的眼皮渐渐地往下垂。
说起来,他快两天没闭过眼了。
两天前,他爸婚礼隆重热闹,全世界的人仿佛都来了,他爸喜气洋洋,完全看不出来一个月前死了老婆。
他被关在房里,他奶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爸今天结婚,你不好出去,自己待着玩,晚点奶奶来陪你。”
宋堂没吭声,坐在地板上玩四驱车,黝黑的眼球子照不出一点他奶的身影。
“堂堂,奶奶跟你说话呢,听到没?”他奶等了半天,不见反应,不高兴地起身往外走,边嘀咕了一句,“怎么跟你那死人妈一个脾气。”
新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赶着去伺候,草草关上门,往楼下接亲去了。
直到晚宴结束,都没人想起来宋堂,自然没人发现他不见了。
“小孩,滚开。”
平地一声惊雷,宋堂吓了一跳,刚有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了,睁着漆黑的眼珠子望向说话的人。
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个子挺高,却瘦得像柴棍,穿着一身破烂,脚上的鞋子破了两大洞,脚趾正往外吹风呢。
宋堂不吱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直到男孩又骂了一句滚开,他才往石块里缩了缩,小脑袋搁衣领子里面埋,力争当只鸵鸟,但对方显然不是好说话的,透风的脚趾用力地蹬到宋堂的胸前,把他给掀翻了。
“听不懂人话。”男孩接替了宋堂的位置,把背着的大垃圾袋丢在一边,躺在上面晒太阳。
不少瓶子掉落出来,其中几个咕噜咕噜地滚到宋堂脚边,宋堂爬起来,垂着眼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而后拿脚狠狠将瓶子踹了出去。
男孩自然看到了这一幕,他嗤了一声,闭上眼睡觉。
就在男孩快睡着时,身前似乎投下了一片阴影,他掀起眼皮一看,宋堂正站在他跟前,小小一个,跟萝卜似的。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
宋堂抿了下唇,指了指大垃圾袋。
男孩疑惑了几秒,紧接着发现地上的瓶子都不见了,而他的垃圾袋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高度。
他冷着眼朝宋堂说:“当幼儿园啊,还等着我表扬你吗。”
话又刺又讥。
不过宋堂才六岁,听不出来其中嘲讽的意思,但他却听得懂男孩的语气。
这不是好话的语气。
“走开。”
男孩嫌他挡太阳,挥手让他往旁边罚站去,这会儿倒是听得懂人话了,乖乖地夹着尾巴走了。
可刚闭上眼没两秒,他就听见了哗啦啦的声音,他敏捷地窜了起来,只见瓶子散了一地,宋堂站在中间,手上拎着罪证。
“……你他妈找打是吧?!”男孩大步迈到宋堂身前,挥起拳头想揍人,阳光正好打在宋堂脸上,特白嫩的一张小脸,这一拳下去,能把宋堂刚换的几颗门牙,还有他这张脸给干毁了。
可拳头临到跟头,宋堂不动也不跑,就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珠子看他,像个假人。
“神经病。”男孩收回了拳,低头弯腰开始捡瓶子。
他一动,宋堂也动,跟在他屁股后面捡瓶子,每往袋子里扔一个,他就看一眼男孩,男孩不理他,他又把瓶子丢出来。
反反复复十几回,男孩忍无可忍,揪住宋堂的衣领子,把他掀翻压在石板上,一把扒下他的裤子,一巴掌狠狠抽在宋堂的屁股上。
“手欠是不是!”
“啪!”
“你爸妈是不是没教过你!”
“啪!”
“啪——”
七八个巴掌下去,男孩的手都酸了,可宋堂仍然没什么反应,不喊疼也不说话。
男孩火气更旺了,正要再抽一巴掌,一道细细软软的哭腔从石板出传了出来。
“疼。”
翻过来一看,宋堂咬紧了嘴唇,鼻尖眼眶全红了,泪珠子滚个不停。
“……”
“哎哟,小陆,这啥情况啊?”一老头背着破包走进了桥洞子,浑身散发着恶臭。
陆惊蛰瞟了一眼老头,眼里撩过厌恶,把宋堂的裤子给他穿好,将人往外一推,“不想挨揍就快滚,想报仇可以喊你爸妈来。”
宋堂吸着鼻子,摇头。
陆惊蛰瞪他。
宋堂垂着眼,挤出两个字来,“……不走。”
小小的身影,背挺得贼直。
陆惊蛰脑子里忽然回想起来有人跟他说过,背爱绷直,不是装逼就是犟种。
老头这时插了一嘴,“小陆这谁家小娃娃啊?”
陆惊蛰冷冷地掀起眼皮,朝老头道:“关你屁事。”而后像是烦了,又对宋堂道:“你爱滚不滚,离我远点。”
“怎么对小娃儿这么凶。”老头似乎习惯了陆惊蛰的脾气,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蹲到宋堂的跟前,“小娃儿家住哪啊?”
说着,伸出手去牵宋堂,只见指甲盖里全是黑泥,一口黄牙喷出来的气,全是臭味。
宋堂不舒服地往后一退,不给他碰。
“别怕,跟爷爷说,爷爷带你回家。”老头盯着宋堂的脸看,越看心跳得越厉害,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手颤抖不已地想要摸上去。
突然,一个瓶子从老头脸前擦肩而过,老头吓一跳,冷汗直流,正想教育两句陆惊蛰,只见陆惊蛰背起了大垃圾袋,冷着一张脸看他,削瘦的脸背着光,眼睛黑得透不出光来。
老头以前看过动物记录片,里面拍过狼群,其中有一头幼狼,极其凶悍,而此刻,老头像是又看到了那头狼崽。
陆惊蛰一走,宋堂像个跟屁虫,小跑着追上陆惊蛰,他的裤子纽扣被陆惊蛰扯烂了,所以跑得时候还得拽着裤子。
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宋堂就渐渐被陆惊蛰甩在了身后,眼看着陆惊蛰要不见了,宋堂刚消掉的眼眶上的红,又卷土重来。
宋堂拼了命地追上陆惊蛰,一把攥住陆惊蛰的衣角,“……等等我。”
细细弱弱的,像猫叫,又似长期不敢说话养出的腔调。
陆惊蛰真是被这小孩烦透了,他盯着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非要缠住我?”
宋堂回以沉默,只把衣角拽得更紧了。
陆惊蛰没什么耐心,宋堂不回话,他懒得再问第二遍了,直接去掰宋堂的手指头,每掰掉一根,宋堂的眼眶就多红一分,随着最后一根手指头脱离他的衣角,宋堂的泪直接滚了下来,滴到了陆惊蛰的手背上。
陆惊蛰的手背只淋过雨,碰过水,那些都是凉的。
可宋堂的泪,温温的,带着可怜,带着哀求。
陆惊蛰不为所动,转头就走。
宋堂急了,擦着泪追上陆惊蛰,可陆惊蛰太快了,宋堂跑得急,脚下不稳,摔到了地上,灰尘泥土吃了一嘴巴。
“……妈妈!”
他嘶喊了一声,像是幼兽濒临死亡前,发出的最后一句呼喊。
可没有母兽回应他,宋堂哭了起来,小小的身体缩在地上,手掌膝盖全被擦伤了,火辣辣的痛。
“起来。”
宋堂一愣,鼻涕眼泪挂了一脸,看向声音来源。
陆惊蛰啧了一声,“你刚刚在喊什么?”
宋堂踉跄地爬起来,重新攥住陆惊蛰的衣角,“……眼睛。”
“眼睛?”
宋堂吸了下鼻子,小声说:“像妈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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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