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宋裕从初中开始,物理几乎都是满分,物理老师曾夸他是理科天才,只需要花一半的功夫就能学好。
后来,他学医,主攻脑肿瘤研究。
停尸房他也去过,学解剖的时候,尸体他也接触不少,宋裕从来不信鬼神这一说。
所以当他睁眼后,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戴着诡异黑色面具的“人”说他们都是地府的工作人员,宋裕第一反应是——重新闭上双眼。
他宁可相信这是他临死前几分钟走马灯走错了出现的幻觉,也不肯相信真有地府的存在。
直到一个穿着像是明朝状元服,头戴乌纱帽的年轻男人出现,男人一挥手,排成一列的面具人就从宋裕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甲辰龙年,是个好年。”男人垂眸看着宋裕。
宋裕这才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张漆木床上,床板太硬,他背脊都有些发疼。
“我想你一定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
宋裕没说什么,静静看着他。
“我是这儿——第不知道多少代反正我也没数过——的阎王,包呈。”包呈双手搭在腰带上,瞧上去不怎么正经,“你可以向其他人一样叫我包大人或者包老板。”
见宋裕还是沉默着,包呈打了个响指,这次过来的是一列白面具人,每人手上都捧着一面镜子。
宋裕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这些椭圆铜镜,每面镜子里都在“播放”他的人生片段。
十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岁的。
出生、读书、工作、结婚、死亡。
历历在目。
“这里……是地府?”
“没错,宋先生,你终于肯说话了。”包呈松了口气,“你比生死薄上记载的还难搞。”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现在是死了还是?”
“你死了。”包呈如实说道,“但灵魂还完好无损。”
“什么意思?”
“地府运转千年,接收的向来都是碎魂,躯壳死了,灵魂就算能留着,也撑不过十二时辰,地府要做的事,就是把每个人没有意识的碎魂笼起来,判定后,再让碎魂投胎转世。”包呈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仿佛这动作已经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但你是个例外,十二时辰已过,你的灵魂依然没有破碎的倾向,于是我翻了你的生死薄,原本你生死薄记载到三十岁的意外死亡就没了,但我翻开后却发现,无字之处金光乍现,你这一世的命格被转换了。”
宋裕认真听着,“新的命格就是要留在地府?”
“聪明。”包呈拍了下掌,“金光传字,乃是九天神佛之意。”
“我应该感谢么?”
包呈拨了拨乌纱帽两旁的帽翅,“感谢倒不至于,毕竟你看上去并不想留在地府。”
宋裕定定看着他,“你缺人手?”
包呈冷汗都快出来了,这男人实在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他。
“你知道的,拼凑碎魂也是个技术活儿,普通小鬼花上几十个时辰也拼不了一具,但你不同,既然九天神佛要你留在这帮我,那你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嗯,中层牛马。”
这词儿还是林珰教他的,当时林珰升职做了部门领导,宋裕给她买了礼物,林珰笑称自己终于从底层牛马做到了中层牛马。
“我知道你们打工人都颇有怨气,上次接收了一个加班猝死的程序员的碎魂,那碎得叫一个彻底,灵魂越碎,怨念越重,所以那缕魂魄我们足足拼了一个月!”包呈说完,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是宋先生,我这里的福利待遇很好的,你完全不用担心猝死。”
“……”鬼确实不需要担心。
包呈坐在床沿,掰着手指头给宋裕算薪酬。
“一个时辰是这个数,所以一天下来你可以挣这个数,我们地府的时辰跟人间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见不到太阳罢了。一个月的话,满打满算几百亿是有的,我给你的都是高级员工的待遇,除了非常可观的薪酬以外,你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探亲假,然后五险一金的咱们是不需要——”
“探亲假?”宋裕打住了他的话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每个星期,你有一次回到人间的机会,十二个时辰。”包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和你的妻子好好聚一下。”
“哦对了。”包呈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你肯定会想,在地府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如果你在地府花不了多少,可以汇款到你家人的银行卡上的。”
“汇款?汇冥币?”
“那咋了,冥币也是币,而且我们的汇率是百万比一,你一周能挣一百个亿,那汇到人间就有一万块。”
“少。”
“啊?”
“我妻子一个星期也不止一万块。”
“不是吧,我记得人间社畜工资都不高啊。”
宋裕淡定否决他,“这汇率不行。”
包呈托着腮帮子反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嫌弃汇率。”
“这么难看的汇率,之前没人抗议?”
“他们也不往人间汇啊,都是在地府享乐,死人还要给活人寄钱,这不白死了么。”包呈说,“你也可以考虑自己用。”
“先干一周。”宋裕说,“如果你认可我的工作能力,我要求把汇率换成五十万比一。”
实力过硬的员工才有资格跟老板谈条件,宋裕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了。
“那这一周,你得帮我拼凑出至少十个以上的五星难度碎魂。”
“好。”
“我让白无常带你去你的住所。”包呈伸出手,“合作愉快。”
宋裕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指,两人的指尖都是冰凉的,没有人的温度,“七天为期。”
林珰闲下来偶尔会玩一个叫消消乐的游戏,宋裕看她玩过,每次玩到只剩两三步,但还有很多通关任务没有消掉,林珰就会把手机丢给他,让他玩,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宋裕输掉,然后重开一局。
拼凑碎魂的逻辑和消消乐很像。
人的魂魄在破碎后,会掺杂许多情绪气团和相似碎片,也是这些情绪气团的存在,让束魂师难以从中找出本体魂魄,所以他们需要先把相似碎片消除,再剔去情绪气团,最后将碎片按照人生轨迹的顺序拼凑好。
宋裕有一双犀利的眼睛,第一二步对他来说并不难,难的其实是最后一步。
因为要按照人生轨迹来拼凑,他需要阅读每个人的生死薄,如果是陌生人的,倒也还好。偏偏那十个五星难度碎魂里面,有一半都是他认识的人。
其中一个是因为医闹去世的院里面德高望重的老医生。
快到六十岁了,离退休不过一步之遥,却为年轻医生挡了刀,一命呜呼。
宋裕细细阅读着他的生死薄,简单到甚至有些枯燥无聊的人生,一头扎进心脏外科几十年,一双稳而有劲的手救了不知道多少命,最后死在患者的刀下。
刀子捅进的地方,是他的心脏。
有好几次,宋裕都停了下来,成为鬼魂后,他眼里再也涌不出泪水,但无可避免地感到难受。
无论多么难受,他都得记下所有的重大时间节点,还老医生一个完整的魂魄。
束魂师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拼好魂魄,和魂魄道别。
每缕魂魄都有一抹残余意识,只有束魂师才有机会知道他们最后的意识。
当宋裕的手引导着最后一片碎魂归位,银白光点轮转,淡淡的人形飘荡在他面前。
“好久不见,宋医生。”
“王老好。”宋裕望着老者,“院里的人都想念着您。”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知足了。”老医生的手似乎想抚上宋裕的脸,最终还是放了下去,“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宋裕淡淡笑道,“无妨。”
“王老有什么心愿未了,来日我回人间,替您走一趟。”宋裕说。
“心愿嘛……倒是有一个。”老医生说,“宋医生,你替我放一株雏菊到文心苑三栋一楼右边窗台吧。”
“好,有什么话需要带吗?”
“不必了。”老医生笑笑,“雏菊就是我的话。”
“王老,路上走好。”
“宋医生,谢谢了,今生有缘同僚一场,来生,愿你我平安终老。”
老医生的身形渐渐散去,消失在无影界,飘向了黄泉尽头。
七日后,普普通通的周六,沪市阴雨绵绵,繁华笼上一层水雾。
文心苑门口原本推着瓜果贩卖的果农没来,居民们只好跑到附近的超市买水果,天是瞬间变的,方才还下着小雨,忽然风狂雨急,吹翻了行人的伞。
超市门口站了不少人,都等着这场大雨收势。
“妈妈,那个叔叔的伞好大呀,我们也买一把大伞吧。”一个小男孩扯着母亲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道。
他妈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哪儿啊?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啊。”
“那里,有个穿黑衣服的叔叔。”
“小宝你眼花了吧。”
“妈妈你看不到吗?”
“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个叔叔怀里还抱了花。”
“妈妈今晚给你煮点鱼汤喝。”
“……”
男孩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那身穿一袭黑色大衣撑着黑伞的男人消失在雨幕中。
雨是十分钟后停的,王艺梦牵着儿子的小手,有说有笑地回了家。
她丈夫已经煲了美味的山药排骨粥,推开门,香气四溢。
“回来啦,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爸爸!我跟你说!妈妈现在眼睛不好了。”
男人抱起儿子,“怎么了这是?”
小男孩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王艺梦边笑边去卧室换衣服。
因为这场雨,屋子里闷得厉害。
王艺梦推开窗透气,落入眼前的是一束沾了雨汽却更加鲜丽的雏菊花。
是她从小到大,最爱的雏菊花。
王艺梦控制不住地捂住嘴,呢喃道:“父亲……”
“老婆,怎么了?”男人抱着儿子走进来。
“就是这个花!”男孩儿指着雏菊大声说道,“我刚才就是看见一个叔叔抱着这个花!”
“小宝,你想外公吗?”王艺梦笑中含泪。
“我想……好想外公……”
“外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王艺梦捏捏儿子的脸,“他希望小宝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小宝可以答应外公吗?”
“好!”
王艺梦上高一,外婆就去世了,那会儿她在作文里写到,如果外婆想念她,请到她的窗台放上一束小雏菊。
第二天,她就看到了雏菊,她知道是外公放的。
但她也知道,外婆一定一定,在想念着她。
她望向窗台,大雨初歇,落日余晖映照出一道浅浅的彩虹,恰好倒影在窗户上。
隔着树木,她似乎看见了儿子口中的那个黑衣男人,嘴唇轻启,无声道谢。
……
宋裕收回视线,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回到人间前,他特意找包呈帮忙充了话费。
“喂,林珰。”
对面沉默了一瞬,“还真能打通啊?”
“你处理好了吗?”
“一万块,兑换好了。”
“好,我来接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来接你。”
又是一阵沉默。
“宋裕,如果这是一场梦——”
宋裕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就不能梦个千万亿万吗?一万块是不是太少了?这个地府银行什么鬼汇率啊?一百亿才换这么点儿钱,这阎王忒他大爷的抠门儿了。”
“林女士,这话还是别说了。”工作人员打断林珰。
“说了能把我拉下地府还是咋的?”
“我们阎王的大爷,是财神。”
“?”
“所以您方才骂了财神抠门儿。”
宋裕忍不住轻笑出声。
“别笑了宋裕,我得罪财神了。”
“没事。”宋裕说,“阎王私底下也骂财神抠门儿,今年给地府批的预算太低了,哦对了,年终奖也低。”
“宋裕!!!”地下传来一阵怒吼,“家丑不可外扬!!!”
“她是我妻子,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