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玄殷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年前的记忆。
修为到他这个境界,基本不会出现做梦的情况,因此梦境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提示或是预警。
他早上跟谢斯淮说了声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打坐调息,试图去钻研昨晚的梦有什么预示。
梦到的画面是他年幼时的经历。
那时候靳玄殷还没进天苍宗修行,也不是日后令人闻之色变的修炼鬼才。
七八岁的靳玄殷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村子里,大人们眼中他叫“那小孩”、“可怜孩子”。
他性格沉闷,不善交际。
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起床,打水洗脸,井口旁惊现一枚奇特的种子。
洗完脸,小小的靳玄殷盯着那枚种子看了好久,才终于决定种下这颗从天而降的种子。
挖了个坑,把一截手指头大小的绿色种子埋进土里,再盖上土。
他对种子充满期待,每日灌水,观察,日复一日地重复,几个月过去,地面毫无动静,他几乎要以为被他养死了。
直到半年后,入秋,种子终于发了芽。
绿色的小叶子从土壤里欣欣然冒出,靳玄殷面无表情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喜。
发芽后的种子长得极快,来年三月便长成了一棵挺拔有力的大树,约莫一丈高,**岁的小孩需站远点、仰天看才能窥见最顶上的嫩叶。
春日里枝繁叶茂,小小的院子也迎来了属于它的绿色生机。
这是靳玄殷多年来笑得最真心实意的时刻。
他偶尔与挺拔的大树说话,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生。
意为生生不息。
对亲手栽种的这棵树,许以了最真挚的期盼。
可惜苦难并没有放过他。
在一个愚昧、落后的村子里,没有父母庇护,很容易沦落成其他小孩欺凌的对象。
没有人教他为人处世该如何做,寄人篱下的靳玄殷将那些欺负当成是同村叔伯婶娘们给他饭吃的报酬。
他身上的伤痕总以新旧交叠的形式出现,与大树倾诉成了他平日里唯一的慰藉……
但靳玄殷并未就此消极,相反,他仍旧对活着这件事抱以最大努力,有着无数热忱向上的生命力,想要活命的信念感支撑着他。
他用伤痕带来的疼痛激励自己,告诉自己要坚持。
树越长越高,短短几年便长成了足以与百年老树媲美的参天大树。
直到十六岁这年,他命运转折的拜师前夜,村子里有人惹了麻烦,把他推出去挡祸。
身形有所长成的少年经不起对面的来势汹汹,被打得奄奄一息,鼻子嘴巴糊满了血。
意识朦胧,一片涣散的瞳孔里,他好像隐约瞧见院子里的大树发出幽幽绿光……
那之后他醒来,有个自称是天苍宗掌门的人,说要收他做亲传弟子,问他愿不愿意。
修真界,即使是偏僻的小村庄,也有着关于修行和宗门的传闻。
靳玄殷没有多思考便同意了,发现自己躺在屋子里的木板床上,他想起昏睡前看到的大树,起身来到院子里。
那儿原本的参天大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坑,里面残留着一块细若扶柳的根茎。
自称天苍宗掌门的男人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见他盯着一截根茎发呆,出声道:“这棵树因你持之以恒的浇灌,日夜相伴的同处,慢慢开了灵智,修炼出了七窍玲珑心,昨夜你本有一道死劫,这树用它的玲珑心救了你。”
靳玄殷不知道什么是七窍玲珑心,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清楚一件事,这几年来与他一路为伴的大树没有了。
入门前,掌门说他是天生的修行苗子,他让树开了灵智,树以玲珑心救他,二者因果抵消,掌门让他忘记凡尘的一切,没有牵绊,于日后修炼有益。
靳玄殷不想忘记那棵树,可昨夜的经历叫他知晓了弱者没有话语权。
表面上,他应下了。
……
谢斯淮发觉靳玄殷眼神变了,委屈一闪而过后,是仿佛一眼万年的深沉。
情绪变化这么突兀的么。
关铭看出他俩暗中波澜起伏的氛围,再待不合适,自觉提出离开。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谢斯淮挑眉:“不过来坐吗?你的眼神里充满故事。”
靳玄殷走了过去,用力抱住谢斯淮。
谢斯淮哭笑不得,以为他这是要抱回来的节奏,没推开他:“我身上喷香水了?”
“嗯。”靳玄殷闷闷道,“一股清新的树木香。”
尽管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靳玄殷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谢斯淮心脏上那道疤,或许跟他有关系。
七窍玲珑心多难得,青年灵魂里挨着心脏的那个位置又有着明显的伤口。
如果青年就是……
师尊说那棵树开灵智没多久,心智尚处于开蒙阶段,很多选择都是凭本能去做的。
它在尚且懵懂的时候,拿自己好不容易修得的玲珑心救他,这一份情,他承了,却苦于阴差阳错,多年来无法回报。
“你打我吧。”靳玄殷直白的诉求道。
谢斯淮:“……?”
没好气地推开他,谢斯淮以手背探他额头:“你打坐打傻了?”
靳玄殷抿唇,眉梢耷拉着。
大狼狗没精打采既视感,念及方才发生的事,谢斯淮又猜:“你吃醋了?”
本来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男人眼眸发亮,倒像给他提供了新奇的思路。
谢斯淮:“?”
遭,他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靳玄殷将某些想法压下,专心道:“如果有人对你造成伤害,你还会接受他吗?”
问得这么明显,还有必要用“有人”打码吗,谢斯淮手臂交叉抱于胸前:“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靳玄殷:“……我不知道算不算。”
谢斯淮:“打什么哑迷呢?”
猜测谢斯淮是那棵树有些无厘头,但,修行到一定境界,从不做无缘无故的梦。
靳玄殷低声叹:“没有打哑迷,元元,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
谢斯淮:“…………”
话题要不要转这么快啊,出来后说了一大通前不搭后的话,丢出的疑问啥也没解释清楚,搞什么呢这是?
“你有事就说,没想好就憋着,这样半遮半掩地说几分,溜我玩很有意思?”谢斯淮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故意冷起脸色。
靳玄殷一下子慌了,抓住谢斯淮的胳膊:“是我没想好,你别生气,我的错。”
谢斯淮没甩开他,不动声色地向下瞥了眼,由着他拉住,继续道:“现在冷静了?说说吧。”
因为自己也全是猜测,靳玄殷不确定,没想好怎么说,但有件事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后面再提,就会是不一样的效果。
他叠了很多甲:“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元元,你听了不要生气,也不要误会我的心意,我喜欢你是我真的喜欢你,与我待会儿要说的事无关。”
谢斯淮听完他打一长串的预防针:“……你说,我不会误会的。”
得了保证的靳玄殷,当即不再迟疑,和盘托出:“师尊曾为我算出,我有一场机缘在上界。”
谢斯淮第一想说这里不是上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机缘,说他?
他没说话,静静听着。
靳玄殷小心探查着谢斯淮,在他脸上看出并无不喜,接着放心地说:“我刚到这里,身体经脉里的灵气全部堵住,术法使不出来,并且最开始我不能离你太远,初次见面那天,并非有意跟车,我也不是变态,是我离你的范围超过了限制,我被自动带到你身边。”
“跟你相处了一天时间,我发现身体里堵塞的经脉有所减缓,那时我便猜测,师尊说的机缘在你。”
“后来发现,的确如此,这里灵气很少,但跟在你身边,哪怕灵气很少也不影响我恢复。”
谢斯淮听完整个屏气凝神,心脏无意识揪起。
讲真,如果是他们在一起后,靳玄殷提这件事,他俩之间绝对做不到像现在这样平和。
他放轻呼吸,打量着靳玄殷,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对我的心思?”
靳玄殷无需犹豫,说得非常干脆:“最初的动心是我们被追尾那天,车上有个待产的孕妇,你说生命可贵。”
只是那时他不明白这叫心动。
沦陷到没道理,恍惚间惊觉,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喜欢上这个人的。
谢斯淮身上,有他一直追寻的东西,久而久之,他将更多的视线放在对方身上……
怕极了谢斯淮会误解,靳玄殷纠正这其中区别:“我如果要感谢一个人,不会拿自己感情去做赌注与谋划,我一定是因为喜欢,才会进行追求与表白。”
少时颠沛流离,身上经常受伤,他过得很不好……可想活命的念头从未退散。
世界上那么多人,多他一个又有何不可,所以为什么不活着呢。
从有意识起,靳玄殷对活下去有顽强的执着。
谢斯淮在那个点,那个温馨日常的夜晚,那个他自己都彷徨的时候,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态度……亦是他心动的起点。
听起来是有点“日常”了些,不够惊天动地,可心动的瞬间本就不可理喻。
心动只是个契机,于日后的相处中,他逐渐看清自己的心,放任沉沦,到最终喜欢上。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