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园地段位于宁城南郊,当年作为江景别墅区名噪一时,现在荒废掉了,依然有公交直达一站叫玺悦华府。
这班车至今还在开着,因为从玺悦华府站往东700米,就是宁城的小羊湖公墓。
他在搜索地址时,率先跳出的界面居然是小羊湖公墓的宣传页,巧合的存在似乎是为了一遍又一遍向他证明唯心主义论,他越不想想起什么,冥冥中越有线索让他去看见什么。
东区十一排,那是他亲手放下的骨灰盒,何慧洁长眠的地方。
越接近郊外空气越潮,他放弃了公交,叫了个的士,估计是这一路过来的人都是去公墓的,司机也蔫蔫的,没有和他交流搭话的意思。
一路从市中开过去,眼见着人越来越少,李言升莫名又想到了那个充斥了桃粉色的诡异房间,像是某种东西的腹腔,桃粉色是让他作呕的人体组织,窗帘后暗蓝色的水则是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
他突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半个小时前,他叫车时在手机上输入的目的地是“小羊湖公墓”而不是“玺园”。
“小伙子,这天气我载你去买把伞吧,我听天气预报说羊湖那块儿下午大概率要下雨,你别去了淋在哪儿。”
司机见惯了这条路上的乘客,见他垂着眉眼,心情郁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热情的本性,出声提醒,“不是我说,公墓里头的小卖部卖的伞价格是外头的三倍,赚这亏心钱也不知道管理方怎么想的,管公墓也不知道给自己积点阴德。”
李言升轻笑一声,他目无焦距地看着车窗外越来越稀少的高楼大厦,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有钱不赚是傻子,死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商品的一种。”
“可不是吗。”司机见他愿意开口,稍稍轻松,“现在小羊湖的一个风水宝坑都要价三十万了,这年头,死都死不起。”
李言升不置可否,突然觉得何慧洁去的早也是好事,至少当年的他可以以一个一穷二白的大学生身份,心安理得地让社区好心人替他打理一切。
如果何慧洁活到现在......
不可能的,她的身体早就毁了,酗酒抽烟的恶习在这个女人身上完美结合,只要见到她那张纸糊一样的面孔,就知道她不可能活得太久,高考前他甚至看到那个女人倒在卫生间里干呕,白瓷砖的地板上血迹丝丝缕缕,像是剪不断的蔓延不断的红烟。
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
神思回笼,他听司机的话在郊区的便利店买了把伞,车停在小羊湖公墓入口的时候,天空果然依照预告一样下起了迷迷朦朦的小雨。
李言升余光看见这里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停了四五辆车,估摸着都是来扫墓的,不是节日只能是忌日,又或者跟他一样是游子归乡的例行公事,他谢过司机,转身去了公墓下的花店。
这个点祭拜的并不多,只有一个老头看着店面,见生意上门也不太高兴,肿眼泡耷拉着,苦着一副没睡醒的尊容对李言升点点头,“要点啥?”
李言升站在那些黄白培育菊之间,皱了皱眉头,他听到自己问老头,“有没有红玫瑰?”
老头像是没听清,又或者是觉得他被外头的雨淋傻了,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没能开口。
跑到公墓买白玫瑰的都少有,这人张口居然要买红的。
“抱歉。”像神经病的顾客开口了,“应该没有吧。”
老头摇摇头道,“红的没有,白的倒有一点,要吗?”
李言升道,“要的,替我包一下吧。”
他一瞬间回归正常,带着标准的社交微笑。
老头突然有些发怵,他能感受到那人黑漆漆的瞳孔正透过微湿的睫毛盯着自己,皮肤在昏暗的光下格外发白。
明明是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却愣是让他想到了那些山野精怪。
老头扎了几朵白玫瑰用锡纸包了递过去没再敢看他的眼睛,“66元。”
李言升没再说话,只朝他点点头,然后扫码付款,带着那束花重新没入淅淅沥沥的雨幕,留下了有些怔松的老板。
空气里有潮湿的青草和泥泞味,小羊湖是政府项目,所以绿化做的很好,比起九年前多了不少灌木,连上山的石阶也打磨平整。
他沿着阶梯一路走到十一层,找了几座墓碑,才在倒数第五个找到了他的母亲。
何慧洁的照片嵌在里面,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年轻时用二十块钱在老照相馆拍的,玲珑的身躯裹着当年流行的红色吊带裙,明艳动人,眼角眉梢都透着风情。
十岁的时候,他抓着三毛钱在旧公寓附近买雪糕,老板露出一口黄牙打趣道你和你妈长得真像,比女娃娃都漂亮。
他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单纯觉得是好话,于是屁颠颠回家告诉了何慧洁,女人原本懒散地坐在席子上纳凉,还在问他作业写完了没,闻言却神色骤变,连作业都抛诸脑后,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没吃完的半根雪糕落在席子上,污迹明明是乳白色的,却和何慧洁的红指甲一样刺眼。
他不解也很惶惑,但往后数年,再没说过类似的话。
眼前的墓不算脏,应该是定期有工作人员打扫过,但是比起别人家门口满满当当的贡品香烛,她又显得有些寒酸,只有一个果盘和一小束白菊,应当也是公墓的工作人员好心摆放的。
可惜那个女人最喜欢玫瑰。
李言升半蹲下来,把束刚买的白玫瑰放在了墓前的石台上。
他不知道要跟何慧洁说什么,甚至不愿意喊她一声妈,毕竟生前俩人也没有多少话说,印象中她没什么本事,总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过着时而富足时而潦倒的日子。
年轻的他觉得日子苦些也可以过,只要自己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再给何慧洁养老报答养育之恩。
在此之前他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他发现了自己年少时困惑的事件的本貌,也是在那一天何慧洁看他的眼神变得疯狂和偏执,于是十七岁的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后来的他仿佛只剩下一个想法,一定要离宁城远一点,离这里的疯子们远一点。
然而当某一天他从噩梦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疯人院浸泡太久,也已经是个疯子了。
“疯子。”他撑着伞低声呢喃,像在骂何慧洁,也像在骂他自己。
蹲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麻,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却在撕扯到肌肉时疼的厉害,而此时身侧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皮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不疾不徐,一道黑色的人影在他身侧缓缓站定。
李言升估摸着是自己挡住了别人扫墓的路,眼下因为自己酸胀的双腿不免有些尴尬,只得低声道,“不好意思。”
就在他忍着痛感迅速起身的时候,黑伞偏向一边,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是仿佛流动着灰色杂志的光,他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浓黑的瞳孔。
只是一瞬间,李言升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连同汗毛都在这个无声的对视中根根竖起。
——他早有预感这次回到宁城会和程溪山打照面,却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
恐惧,惊诧,怀疑,甚至还有诡异的暧昧......情绪织成一张密闭的网把他牢牢锁在其中,连同他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和沉着冷静都隔绝在外,炸得粉碎。
“好巧。”程溪山单手撑着伞,察觉到他的踉跄,伸手准备扶一把,却在看见那张脸上根本来不及收回的表情时,默默地将手放了回去。
就像面对久别重逢的同学,他惯性掩盖情绪,微笑道,“李记,别来无恙。”
对于程溪山而言,查到他的履历和行踪不过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他坦然说出这个称呼,反而像是当头一棒让他飞速的冷静下来。
虚伪的成年人之间往往需要粉饰太平,他伸出手,齿缝在阴雨天微微发冷,“程总好。”
程溪山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墓碑上,雨势并没有很大,一点点地将深色的大理石打湿。
“从北京回来看何慧洁?”
他没有用“阿姨”或者“你母亲”之类的称呼,简单直接地报出了女人的名字,好像在替一位老友询问她久未见到的儿子。
李言升稳住那点泛上来的情绪,“难得回来,总要祭拜一下。”
“是该拜拜了。”程溪山面色平静,“她去世多少年了?我记得......是你上大一的时候。”
“八年。”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李言升还是默默地回答他的问题。程溪山没有多大变化,不论是当时的程同学还是如今的程董,都有着温和淡然的表象,这层表象就像一个屏障,隔开了整整十多年的旧时纠葛。
他就站在雨里看对面高大的男人用一种说不上温柔却很柔和的眼神看自己母亲的坟墓,眼睫轻颤,看不见丝毫戾气。
恍然间,他又感觉那个男人在看那束被雨淋湿的白玫瑰。
这不是一个好时机,有些事情他认为程溪山绝不会提,那么他也不会再提,因为但凡戳破这层屏障,等待他们的绝对不会是风平浪静,而是残忍又血淋淋的一幕。
“我来看我的家人时,偶尔会给她带点花。”程溪山打破了这阵诡异地沉默,他向李言升解释道,“大姑姑就葬在上山,和她的儿子一起......玉林去世的时候这一片已经没了位置,就埋在更东边一点了,所以每次来,我都会准备许多东西。”
他指的是程吟和张天羽,李言升微愕,今早还出现在报社电脑桌面上的女人居然也葬在这片公墓。
像程溪山这样的家庭,家族成员应该都葬在江尽头的那座祖山才对,现在他却说那些人都葬在这里。
“大姑姑是出嫁的人,表哥也不姓程,当然不能和我爷爷葬在一起。”程溪山看出他的疑问,“玉林是因为......”
他沉默了一下,表情却没有变化,只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蹦出两个字,“枉死。”
枉死的人,会坏了祖坟风水。
李言升没能压住嘴角那点冷笑。
雨水顺着伞沿不停地往下落,在石板路上砸出无数的小水坑,程溪山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侧身让开。就像是一尊漆黑的石雕,他站在那里,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墓碑。气氛一时诡异得有些瘆人。
“程总,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李言升终于受不了这个人牵出来的恐怖氛围,决定离开,他抖了抖伞,“雨也大了,劳烦让一下。”
就在李言升那点烦闷和焦躁快要憋不住时,漆黑的伞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只手骨骼匀称,皮肤白皙,因此手背上一道肉色疤痕十分惹眼,像是被什么锐器割伤所致。
手的主人力气很大,却理智地控制在不会伤害他的范围内。
李言升下意识挣扎,那只手已经自动放开,变成了手掌向上的模样,“带上这个吧。”
一把圆头十字钥匙躺在他的掌心,没有多少磨损痕迹,尾端系着一小片抽了丝的红绳,带着一点湿漉漉的痕迹。
李言升呼吸一滞,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突然向后一步,神情悚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不喜欢自家的老房子被人闯空门。”程溪山维持着递出钥匙的姿势,李言升没有伸手去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已经攥了起来,在雨中和对面的人无声的对峙着。
片刻之后,程溪山识趣地收回了手,将钥匙放入贴身的西服口袋中,他又提议道,“雨下这么大,小羊湖公墓偏僻,不好打车,不如我送李记一程?”
“不必了。”李言升回过神,僵硬地迈开步子准备绕开程溪山,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
但很快,他止住了脚步,两侧松林被风吹出“哗哗”声,身后有鞋跟转动又敲击在石板上声音,连阴霾天空下的雨也仿佛有变大的趋势。
他听到一道冷冰冰的声线穿过坟场中千奇百怪的音浪,给了他沉重一击。
“李言升,给你一个弄死我的机会怎么样?”
时间线交错的~程家的旧案X现在的连环杀人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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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