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墓园的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程溪山打开了那辆不菲轿车的通风,让有些潮湿的空气灌进来。
李言升坐在副驾,他阴沉着脸色,“程总该不会单纯拉我去你家叙旧吧。”
“你很怕我。”程溪山握着方向盘,毫不留情地点破表象,“你也很怕何慧洁,人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李言升脸色更白,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这句话,程溪山从过去开始就有着洞察人心的能力,这让他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操纵着他能触及的一切。
那道筑起的屏障摇摇欲碎,李言升扯出一个冷笑,“你说给我一个弄死你的机会,怎么给?”
程溪山满不在乎地点头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杀了我。”
语气几乎没有波澜,听不出是戏谑还是嘲弄。
“比不上程董的智商,我弄不死你,也不想吃牢饭。”李言升看向他的西装口袋,那里装着玺园程家别墅的钥匙,他别开目光,“从我回宁城开始,你就在调查我?”
程溪山轻笑,“那倒没有。”
李言升冷哼了一声。
“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回了宁城。”程溪山直视雨幕中的公路,“何慧洁的墓这么多年没有人打扫上供,证明你仍然在畏惧她,甚至畏惧到刻意忽略她曾经的存在,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一个这样糟糕的天气来看她?”
“这说明......”程溪山意味深长,“你只是顺路而已,在小羊湖公墓这个角落能让你顺路的只有我家旧宅所在的玺园了,结合前几天的案子,你想干什么不难猜。”
李言升斜靠在副驾上,他头也不回道,“程总既然知道我是记者,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记者,我不去看股市去管你们家的案子,程总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程溪山摇摇头,他给以一个否定答案,“我只知道你是记者,不知道你在北京从事的具体行业,可是我确信你对我家的案子有很大的兴趣......猜猜我为什么这么觉得。”
李言升不想猜,眼前的人不是善茬这一点他早在高中就领教过。程溪山像是个机器,观测着周围的动态,不论面对什么情况,他永远不会有过多的情感波动。所以他的结论往往都是根据客观因素推理得出。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哼道,“昨天晚上你在美术馆?”
问出来的时候,程溪山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能在短时间内确定他对案子有兴趣的唯一理由就是程溪山见到了他,见到了昨夜他站在发生案件的美术馆楼下,露出病态扭曲的神色。
所以他才会说,“给你一个弄死我的机会。”
他在窥探美术馆的时候,程溪山也在窥探他。
这一点几乎让他条件反射似的觉察危险逼近,于是李言升不动声色地缩了缩,妄图离那个轻松开着车的人远一点。
“其实你不用紧张,十年了,我如果想对你下手早就下了,我相信你也不是真想杀了我。”程溪山顿了顿,补充道,“现在的你没有那个能力。”
李言升扯了扯嘴角,没搭腔。
程溪山面无表情地无视他的冷笑,淡定地将车转过弯,拐进一条灌木铺地的老路,雨后泥泞,他减缓了车速,吐出的话却毫无不犹豫地戳穿了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
“也对,毕竟......我们是共犯。”
十七岁的程溪山在学校对他说“我们是同类”,或许是因为身后还有其他人,他没有用共犯这个词。
二十七岁的程溪山在车里对他说“我们是共犯”,车内不存在第三个生命,所以他说的简单直白,没有遮掩。
其实想起来两句话并没有区别,都是在郑重地提醒他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程溪山和李言升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是沼泽里泥足深陷的同伙,是狼狈为奸的犯罪者。
十年前的梅雨季,像今天一样,细雨如针。
有个少年出现在放马亭公园外的一处暗礁后,他很谨慎,特地选择了没有监控的地段,并且仔细确认了在这个闷湿的下午没有车辆和其他人的出现。然后他沿着之前钓鱼人开挖出的一条小道,缓缓走进浓密的芦苇荡。
没有钓鱼器具,没有标配小板凳,穿着简简单单一件白色的衬衫,他头发湿漉漉的,将袖子撸到一半,露出一截绷着肌肉的小臂。
臂弯中挎着一个藏蓝色的书包。
书包塞得鼓鼓囊囊,坠在他的小臂上,勒出一道红痕。宁城高考压力向来在全国数一数二,背着这样书包的学生在大街上比比皆是,如果在十三中门口或者是书城里,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但他出现在雨天空无一人的江边,紧接着像一只幽灵一般快速潜入江畔浅滩,往前游去。
江里的水不凉,天气闷燥的闷燥很好地渗了进去,他没有把书包背在背后,而是挂在脖子上。重量拉着他下潜,所以他游得有些吃力,不知道游了多久才在一处浅滩上岸。
这里是荒滩,鱼少水浅,所以鲜少有人出现,他从水里探出头,坐在岸边,双腿依然浸泡在水里,轻轻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幼小的身体像是一团蜷缩的青紫色田螺肉,被一张粉色的枕巾裹着,眼睛半睁,死气沉沉地和他对视。
明明在不久前,她还对着自己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昭示着存在。但下一秒,她就被丢进了屋后的小河,走向了灭亡。
少年微微颤抖,他想把女孩抱出来,可刚刚抓住那根依旧柔软的手臂提起来时,又变得犹豫不决。
因为她实在太小了,他没有抱孩子的经验,更没有抱尸体的经验。就在他犹豫时,听到了有人在身后喊他。
“李言升。”
低沉的音色,没有情绪。
他僵住了脊背,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没有什么比抛尸的情况更糟糕,除了在抛尸的时候被人发现。
雨水成了针,扎进他的皮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疼,血流倒灌进大脑,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当场。
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是恐惧躲闪的,手在对方出声的瞬间已经将拉链重新拉上。
就像是心虚的下意识举动。
这个夏天,他没有在家写作业或者是去网吧打游戏,而在长江畔的芦苇荡里,无人的角落,被同学碰到了抛尸现场。
在他惊恐到僵硬的瞬间,程溪山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毫不费力的拿过那只湿透的蓝色书包。
“我看到了。”
雨水打下来,泥泞一片。
“她死了。”
程溪山说的是陈述句,他拉开拉链,凝神看着书包里的尸体。
“不是我杀的!”李言升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人在做什么,他突然陷入愤怒的情绪,伸手去夺那只背包。如果是平时,差不多身量的年轻男孩力气也差不多少,他或许能夺过背包。但是眼下的他,刚在水里昏昏沉沉地游了半天,又被从天而降的惊吓砸懵,连手指都是颤抖的。
“别动。”程溪山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冷声道,“你想在这里留下更多的痕迹吗?”
“说了不是我......”李言升在挣扎中愣住了,他看到程溪山在伞下一脸冷漠地盯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只被荆棘包裹,走投无路的困兽,而他做的,是给这只困兽斩断了那些碍事的路障。
李言升面无血色,咬着牙道,“你不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程溪山往后退了退,江畔高耸的芦苇圈出一个密闭的空间,他从包里将那具小小的身体取了出来,他困惑地看向李言升,“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报警?”
李言升哑然,他隐在芦苇中,像傻子一样看着程溪山和他抓在手里的婴儿。
程溪山试了试婴儿的脉搏,在确认她死亡之后,他抽掉了那条湿透的枕巾,“你想把她扔进长江吧,我们时间不多,做个决定。”
“什么时间不多?”李言升还没回神。
程溪山已经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全身,连同鼻孔里的纤维都查看了一遍,他语义精简,眉头微蹙,“本来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但是来不及了......我帮你隐瞒这个东西,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见他不答,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程溪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道,“好吧,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是在江里淹死的吗?”
李言升错愕半秒,这回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在济和村那条河里......”
“支流,不远,和江水互通,成分可能差不了多少。”程溪山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他问道,“你能潜水多久?”
李言升全然没发现这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已经成为他们之前的领导者,愣愣道,“不到两分钟。”
“往深处潜一点,确保自己安全,再把她丢进去。”程溪山望着江面,平静异常,“尽量在雨停之前原路返回,其他事情你不用管,今天下午,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夏天的下午闷湿异常,李言升潜入水底之前看了岸边一眼,程溪山站在那里,手里仍然抓着那条包裹尸体的红色枕巾,就像和他达成了某种协定。
就在他惴惴不安的时候,一天,两天......警方并没有找上门。
然而在他回归学校一个月之后,操场上,程溪山说出了那句惊世骇俗的“同类”,也提出了他的要求。
漆黑的车身稳稳当当地停在堆满杂草的路边。
李言升这才如梦初醒,白着一张脸隔着沾满水珠的玻璃向外看去。
一座欧式别墅在雨中静立,满墙的爬山虎和油漆剥落的门楣都在无声地打量这两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看到那座阳台了吗?”程溪山对着一个方向。
程家这座别墅没有设围墙,而是开放式的草坪,在一楼的左侧,有一个半开放式的阳台,通往屋内的玻璃门紧锁,蒙着米色腐朽的窗帘。白色的围栏里则摆放着七零八落的木架子。
枯死的植物尸体和瓶子碎片散地到处都是,像是被人用蛮力扫到了地上,痛斥着对这些花朵的憎恨和厌倦。
程溪山打开车门,撑伞站定,像个导游一样向他解释道,“大姑当年就是死在那个阳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