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能想到蓝玉能回来,奏折和消息是同一天到的京都,御书房的灯彻夜长亮,皇帝的头风发作了一整夜。
这一夜同样奇奇怪怪的人是薛家老二薛宁孝。薛宁孝在宫里培植了许多小太监,这个许多的意思是,多到连他的枕边人陈阳公主都不知道,他在皇宫里到底有多少眼线,这些人或者根本谈不上是心腹或者死士,很多只是单纯买卖消息的一个路子。
薛宁孝有点邪气,因为谁都知道他喜欢收买小太监,皇帝也知道,但是他收买的太明目张胆了,让人有点哭笑不得,说不清楚他是傻还是有更深层次的意思。
皇帝没有在明面上制止他——因为这宫里乱七八糟的眼线太多了,他一般都不管,毕竟所有能传出去的消息都是他愿意让传出去的,正儿八经的机密,就是送到这些人眼皮子底下,这些人都不敢看一眼。又毕竟,谁府上没有点他的眼线呢?他计较什么呢。
皇帝这天晚上监视了四个人,宋太贵妃,薛宁孝,陈文剑和秦舍。
这四个人,除了薛宁孝,我们都后面再说。
探子来报,薛宁孝在罗汉床上盘腿坐了一夜,其间陈阳公主派婢女询问过一次,自己亲自奉茶过一次,奉茶那一次,公主头上戴着的斜凤金簪掉在了小几的角上,摔掉了一颗龙眼大的东珠。
第二日,薛宁孝把薛宁婧从夫家阳王府上叫回来了。此后三日,薛宁孝一直愁眉不展,不许薛宁婧回家,自己也不出门,专心在家收消息,自己关了自己三天。
第四日,蓝玉封了大将军,同时状告薛家谋反的折子递了上去,折子后来被皇帝公告了天下,折子里写着,薛家享皇恩浩荡几十年,不仅对皇家没有心生感激,反而因为五年前薛老太师被流匪所杀一事产生怨恨起了反心,罪证就是薛家名下的南山庄子里面,不仅暗藏了军火刀剑马匹,还养着近千私兵。
朝野愕然,皇帝在朝堂之上倒是震怒了多次,但确实头风也好了,人也更加精神了。听到薛府来报,薛宁婧坐上了马车,径直到了蓝大将军府也只是随意笑笑,然而更令他满意的是,薛宁婧连门都没进去。
一个月后,薛家抄家下狱,子辈七个儿郎,除了薛宁孝作为皇家驸马逃过一劫之外,剩下的都死了,阳王府的休书很快下来了,薛宁婧成了下堂妇,同时家破人亡,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刚过七日,蓝玉上奏,请求求娶薛宁婧。
皇帝很高兴,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阳王府一如既往地听话,听闻阳王府的小王爷很喜欢薛宁婧,哪又怎么样,皇帝整薛家,阳王府就眼皮不眨的把薛宁婧踢出了家门。
蓝玉也有了把柄,娶罪臣之女,说好听了,这叫记得养育之恩,说不好听了,这叫意图不敬,想弄他随时把这事翻出来。
再者,或许不用他动手,薛宁婧就杀了蓝玉了,毕竟,京都谁都知道,这位将门虎女,一身武艺,性子贞烈无二。
对于皇帝来讲,要不是蓝玉把上一个大将军老秦弄得只剩一口气,无法打仗,只能倚重蓝玉在战场上拼命,他连蓝玉都会直接弄死。
蓝玉很聪明,目前来说,皇帝并不反感他的聪明。
“朕着实想瞧一出痴男怨女爱恨情仇的大戏,给朕盯紧了,朕连细枝末节都要知道。”
在这个时候,蓝玉回朝后,薛宁婧第一次见到了他。
晚饭仅是两个人坐在桌上,面上有盘河虾,蓝玉在低头剥虾,其余菜肴在二人看来,就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薛宁婧瘦的很,自从三年前她嫁到了阳王府,这瘦就一日比一日厉害,薛宁孝很讨厌她不停的消瘦,每次见到她都要大声责骂,后来为了耳根子清净,薛宁婧每次归宁前,都会刻意多吃几碗饭。
如今倒是不必掩饰了。
二人这样沉默着,很有僵持的意味,他们都在等对方开口。
往日里,日子从两年前再往前看的时候,往往是薛宁婧话多的。蓝玉是养子,在薛家地位很低。
灾乡出来的难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还有个名字叫蓝玉,薛家给了一碗饭才能活下来,这样的出身实在是低贱的很,但是薛老太师有过吩咐,蓝玉虽算不得公子少爷,但是也是副少爷之尊,意思就是,体面一点的奴才,比不得少爷小姐,但是下人见了,也是要恭敬的叫一句蓝少爷。
蓝少爷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他自己一个人被安排在后院,不可以与人来往,唯一对他好些的人,就是薛宁婧。
一碗虾都剥完了,蓝玉将虾铺在米饭上,细细摆好,放在自己面前,擦擦手,静静的起身,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去。
在他手碰到门上的时候,薛宁婧开口道:“原来你一直记得一年前让你出征前,你留在桌上的那碗剩饭。”
蓝玉回过头来,这人身材瘦长,以往他总是悄无声息的站在角落里,并不起眼,如今,将他推在风口浪尖上了,他依旧静悄悄的,不愿张扬。
他摇摇头:“那碗饭我未动过,算不得剩饭,是特意留给你吃的,婧儿。”
薛宁婧睁大眼睛,死咬着牙,她妄图把眼里的那点眼泪咽下去,但是事与愿违,它们在她的眼眶周围打转了很久,然后一股脑的倾泻而下。
“我五哥人在药王谷,千里之外,你依旧叫人取了他的人头送到京都来,这也是特意送给我的对吗?”
“婧儿,”他道,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灰败感,温柔且平淡的说,“薛家一定要死人的。”
这语调真是熟悉,就像是很多年前,薛宁婧帮蓝玉出头,蓝玉总是用这种语调告诉她:“婧儿,这些事情不值得你来做。”
薛宁婧咬碎了一口银牙:“我很想知道,蓝大将军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薛家有了灭门的心思,你之所以知道南山庄子里的东西,大抵是一年前听三哥在饭桌上讲的。”
她有些觉得好笑,三哥窝里横厉害,也不耽误他是个口无遮拦的傻子。
“薛家确实薄待与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三哥如此刻薄一人,可以当着你的面随意说出薛家这么大的秘密,就证明他从未将你当外人。”
有些话她从不愿意亲口说,大约是不想让这人觉得,她,以及他们薛家想携恩要挟他什么。
“你可知你为何你初入北疆如此顺利,是二哥提前安排了薛家旧部全力扶持你,你又知不知道,二哥对那些人下的死命令便是,无论事成与否,都要护你性命。”
薛宁婧觉得自己在说这些话时不应该哭的,这一年,她辗转于阳王府和薛家,跟着薛宁孝读过旧部送来的每一封书信,也因此知道了于蓝玉大胜前夕,二哥八百里加急亲自给蓝玉写了一封密函。
薛宁婧没有看过信中的内容,但她了解到的是,薛家养在京都一名隐藏了很久的精通医术的暗卫出发北上了,听闻那位暗卫走的时候,带着坊间传闻了很久但是没有人见过的假死药——薛家不是没想过救他性命,可为何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蓝玉没有辩解地意思,他静静地听薛宁婧讲完,道:“婧儿说的那些旧部,在回京之间已经尽数被我杀了。他们看不住自己主子让他们看的囚犯,任由囚犯掌了他们的命,就该死。”
薛宁婧震惊地盯着他,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此人一般。
薛家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按理说,薛家子辈最后一次聚齐,就是一年之前决定送蓝玉出征的那一次。
薛家五郎往下,都是常年不在家,五郎因为身体不好,出生没几年就给送到了药王谷,六郎七郎则是一出生就被送进了皇宫,再大一点就被扔进了军营,这两位兄弟长什么样子,薛家子辈的都不知道。
那晚薛宁婧到的晚一点,她坐下的时候,只剩薛宁孝没有说话了。
心腹说,那夜家宴,最先说话的是薛宁忠,大哥玉树琳琅,风度翩翩,能文能武,一直都是薛家的活招牌。
那夜他眉目最冷,像是翠玉上结了冰霜,他道:“此行必死,我不去。”
薛宁孝冷笑道:“大哥今日竟能说出这话来,莫不是怕死?”
大哥拍案道:“死?今儿就算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眉头皱一下,也就不配叫漱玉薛郎。就算一心赴死,却也要看值不值得这条命。”
老三薛宁节笑着接道:“二哥你快别说了,等着激着大哥把南山庄子马棚里藏着的东西喊出来,姓薛的谁也活不了。大哥还以为自己瞒的天衣无缝了,真是有意思。”
“三哥,你说南山庄子里有什么?”老四薛宁义拧着眉头问道。
“老四,你这拖家带口的,三哥劝你一句,你还是莫要知道的好。”老三说完,颇有意味的看了一眼老四旁边,正抱着一满月孩儿的老四媳妇。
“三哥,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且说你去不去?”
“自是不去的。”老三笑道,“我还要给大哥保密呢,万一我去了哪天小命没有了,一着急把这事喊出来了可怎么是好?”
老二冷笑道:“是个真小人。”
“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强。”
“老四?”
“我自是要去……”
“且听妾一句吧,”老四媳妇咬着一口银牙,强行开口道,“论理几位叔叔伯伯说话,自是没有我说话的份,只是上天怜见,我们孤儿寡母,实在受不得家里没个男人的日子了。”
老四媳妇想来是敢说的。
“妾也不敢说别的,就说妾生大哥儿的时候,相公就是在北疆战场上九死一生。妾当年早产,差点一尸两命,也就是因为误听了消息,以为相公殉国了,如今大姐儿还没出月子,妾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向几位兄长秉明,若是今日又是我家四郎出征,我今儿立时就抱着大姐死在这!”
薛宁婧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里。
老四媳妇兀自哭哭啼啼的,老四却再也没有昂起头来。
薛宁婧的目光在四位兄长身上挨个扫了一遍,最终定在薛宁孝身上。
她定定的喝了一口茶,冷冷地开口道,“二哥,你的意思呢?”
她的语调没有什么温度,似乎跟她说话的,并不是她的几个哥哥,而只是她府上的管事,她并不是在跟家里商议事情,只是在跟下人下命令一般。
薛宁孝抬头盯着她狞笑,笑的实在有点渗人。
“妹妹是想让我死,给你的情郎留命?”
薛宁婧丝毫不在意薛宁孝的说辞,无论是她成亲前后,她都能很大方的承认,蓝玉就是她的情郎,谁不在乎名节呢?女子没了名节,就等同于没了命。
但是薛宁婧不在乎,她让下了昏睡的药绑在花轿里抬到阳王府的时候,她就不在乎这些了,反而,说不定,她更想死。
她笑道:“二哥真是聪明。”
薛宁孝但笑不语,笑的招人讨厌,老大媳妇和老三都有点着急了,老三还能稳着一口气冷笑着喝茶,老大媳妇却不行了,暗地里掐了老大好多次。
薛宁孝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里门再次开了,大家就都知道,他在等谁了。
陈阳公主来了,公主架子不小,前呼后拥跟了七八个人,她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头上的金凤步摇戴的正正的,随着她腰肢扭动,一走一晃,即有仪态,又有风情。
“驸马去不得。”公主沉着一张脸,神情阴郁的很,但她是公主,有自己的架子,所以就算是神情阴郁,也要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大家揣度。
“我刚刚进宫,宋贵太妃懿旨,薛府出使臣,不得选驸马。”
公主也坐下了,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
薛宁婧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着人添了两次水,直到茶水的颜色已经很淡了,一个时辰过去了,薛宁婧的脸色越来越差,大家的神色却越来越好。
老四的大姐儿哭了两次,二人小声的哄了两次,因为是商议要事,乳母不得进来,老四媳妇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红润,多吃了几碗汤,竟然有些饱醉了。
老大媳妇打了个哈欠,老三则把面前的一盘花生米都吃完了。薛宁孝两口子动都没有动,就像是两尊泥塑的菩萨像。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散了吧。
可能是老大或者老三,总之,一定不会是薛宁孝。
大家都起来走了,薛宁婧留到了最后,整场宴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蓝玉也走了,他面前的米饭上,铺满了剥好的河虾。薛宁婧看着满桌狼藉,看着那晚剩下的虾饭,夜里有些凉,催出她一颗泪来。
“欺人太甚……”她小声的嘟囔道,绝望地捂着脸,小声的哭泣,“你们欺人太甚,难道真的不怕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