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人的使团队伍从伊吾卢城出发,经过大片流沙向南,在白龙堆休整半日过后,按照斥候和舆图的引导,一路向西南直下。
冬末春初的水源还算丰足,班超、郭恂一行人带着口粮饼饵,沿途收集雪水,煮熟便喝。
路途沿线的小国甚至不能称之为国。西域草原沙漠居多,原住民分散而居,原地挖城筑房,说是一国之人,然而还不如河内一郡的人口多。
西域国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汉朝使者的面孔,队伍里的吏士们投宿人家时,夜间闲谈,对方只说听闻汉军从东方而来,在车师国附近与匈奴交战,其余一概不知。
儿时,班超与母亲父亲、兄长小妹跟随凉州牧窦融,也就是窦固的父亲,曾在河西生活过一段时间。
而这却是他第一次走出阳关,踏上塞外的土地。
这里的百姓似乎并不在意是汉朝坐大,还是匈奴夺胜,他们只知道匈奴人的铁骑很强,皮布税收的愈发重了。
而久在几十年前,汉朝的西域都护还在时,从未如此混账过。
四日后,班超与同伴到达了鄯善城外。
汉使旄节显眼,鄯善国王即刻命人款待。而班超与郭恂作为使团首领,则先行面见了国王。
鄯善国王名广,为人顺和,对待班超等人礼敬甚备,不仅亲自接见,还格外辟出一间馆驿供汉使居住。
如此顺利,班超路上早就打好的腹稿也并没怎么用上。使团一行人住进馆驿之后,从事郭恂将书帛一封送回窦固大军,报了平安。
瓜果馕饼、葡萄美酒和牛奶羊奶一应俱全。班超猜到鄯善国王的意图,既不想得罪汉使,好言好酒待之;同时又不想激怒匈奴,毕竟汉室不过三十六人,匈奴可是有大军散布在西域南北两线之间。
十日内,班超数次向国王广陈述利害,本料想对方能识时务而降服,再不济也能保持中立的态度,谁知才过了不到半月,广的态度便来了个急转。
新鲜甘甜的瓜果没了,奶酒也不再供应,馆驿的仆从奴婢少了一半之多,汉使如同被忽然遗忘,不仅再也没得到召见,就连班超亲自前往王宫请见时,也被直言拒绝。
态度急转直下,必在作妖。山雨欲来,看来鄯善国王非言辞能动之人,毕竟还是那句话,使团虽深入敌腹,却仅来了三十六人而已。
嘴皮子说不通的事情,就要上刀子。可如何拼,怎么拼,其他人愿不愿意拼,却成为了眼下难题。
班超回到驿馆,将随身带着的一件金器取出,交给掌管食宿的官吏,满面温和地请求通融道:“劳烦大人,鄯善果酒味美,吾等馋了多日,然许久未供给了,这些心意还请收下,晚间请多为我们取些酒来,不论式样,只要劲大醇厚的,全全奉来就是!”
这金器是他临走时顺手从窦固那儿捞的匈奴战利品,自是值钱好物,馆驿谒者接过掂了掂,顺从地应了下来。
晚饭时,美酒烤羊管够,班超把吏士们全都吆喝来,饱餐一顿,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他举杯敬完最后一轮,故作长叹道:“诸位近期住在这馆驿之内,可有发觉什么异状吗?”
帐下三十四人顿时停了喧闹,面面相觑地放了杯。其中一脸红耳赤的壮汉道:“班兰台所言是何种异状?”
“我等初至鄯善之时,国王是怎样的做派?奉予我们的是何等待遇?而今七日突然无人问津,备受冷遇,又是何意?”
班超刻意补充道:“就连今日这顿酒食,也是我用金银赂其小吏,从而得来。他们究竟将我汉使视作何人?又将我大汉国威放在何处?”
正值酒劲上头之际,帐下已有壮士怒而摔杯。班超猝然拔剑起身,开口道:“诸位受陛下皇命与我出使,忠心可鉴。鄯善国王前恭而后倨,礼敬即废,定是匈奴使团已至,如若我们再等下去,恐为人所害。”
吏士田虑第一个随之站起,拱手表态:“兰台大人一声令下!我等万死而不惧!何愁那无耻北虏呢?”
班超走如席间,环顾行礼道:“卿曹们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倘若鄯善将我等收押,送给匈奴,勿说建功立业,就连在座诸位的骸骨也将为豺狼食矣!当今唯有一计,杀之以慑鄯善。”
吏士章华闻罢,大步推门而出,将馆驿外的仆从抓住,拖进帐内。班超将剑垂握在右手,双臂抱在胸前,缓步靠近问道:
“吾闻匈奴使团已到数日,驻扎在何处?”
那仆从从没被几十个身高雄壮的汉子围堵过,看见刀刃便吓得腿软,全靠章华与班超施力拽着罢了。他抖了抖,赶紧答道:“在!匈人派来一队使者,扎在城西北五里处的营寨之中!”
证实了猜想,章华领命,与同伴们将其一棒敲晕,绑了起来。
班超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只有趁夜以火攻虏使,匈奴部众不知我方人数,必定大为震怖,可殄尽之。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
壮士皆就绪,田虑更是挺直腰板答道:“今在危亡之地,死生皆从司马!”
“然从事郭恂未到。”一吏士问:“若我等今夜起事,难道不与从事商量吗?”
章华骂道:“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已张弓搭箭,还婆婆妈妈地商量什么?”
班超抬手制止:“吉凶决于今日,郭从事乃儒生文吏,闻过我等计划,必将因恐惧而泄露消息,到时事还未起,已死无所名,非壮士也。”
身侧的章华二话不说,已经先行踹门走了出去。众人听班超的话有理,也放下顾虑,随之奋力一搏。
初更时分,汉使一行带着浸满火油和烈酒的布团和火把,寻到了鄯善城北的匈奴营寨后方半里处。
城中居民与匈奴使者皆已就寝,班超带着从属躲在石墙之下,压低声音道:“田虑等五人与我溜进寨中放火,不管其他,只顾四处点起;寨外诸位一见起火,皆击鼓高声呐喊;持弓箭武器者夹门而伏,藏在匈奴营寨出口处,待他们逃命之时,全部杀死!”
三十五人俯身衔草,快步走向虏使营地,班超将右手紧紧贴近胸口,恍惚间想起了雒阳。
胸腔快速跳动产生的温度捂热了手心他们到达寨边,班超做出手势,备全油酒,轻巧地翻进了营地当中,点燃布团,烧着了第一间营帐。其余吏士亦散落各处,大小火团尽皆冒起,原地升蹿火焰。
霎时,一阵毫无预兆的大风从东方刮来,营帐中原本飞扬的匈奴白旗瞬间被带起脱杆,那些刚燃起的点点火苗被东风拥抱着蔓延,环成一片。
“......”
班超惊诧地抬起头,眨眼的功夫,连他自己都被一片火海包围,耳边的鼓噪声大肆响起,震彻夜空。
风声不止不息,班超的面孔被映得如此明亮,他拔出长剑,转向雒阳的方向。
而月亮恰巧也在安静地挂在东边。
耳边厮杀声大起,他直冲主帐而去,但凡有临阵挡路者,皆被手刃。
今夜如燃巢灭鼠,方被惊醒的匈奴使臣从帐重逃出,班超大喊着三两步杀上,抬剑砍死四名仆从,割下头颅,而后一把抓住为首使臣的衣领,将他推回了帐内。
虏使被吓的瘫坐在地,用不熟练的汉话求饶道:“钱财!女人!送予战士......献给大汉!”
班超起刀抵在他脖子上,一只脚踏在他腹部,在一片尖叫声与杀喊声中,提高嗓音道:“大汉所需,唯虏首耳!”
他一刀捅入虏使咽喉,割下头颅,拎在手中。
匈奴使者死伤太半,大多尸体堆在营帐出口处,火势已见小,班超将四处追赶匈奴士兵的部下收拢,检查伤势,竟无一人阵亡,无一人被火烧伤。
清晨的鄯善满国哗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城西北处夜间火光冲天,有厮杀,后自行熄灭。鄯善国王从属赶去现场时,匈奴使团驻地已是焦土焦尸融合,身首分离,惨状惊人。
汉使、吏兵斩匈奴大臣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
当日,班超并未遣使求见国王广,而是直接拎着匈奴使臣的头颅,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鄯善王庭。
头颅的归属不是火焰,而是国王的桌案。
班超身后立着田虑、章华两位壮士,广的身体微微后撤,两掌竖起在胸前,尽力隔绝自己与尸首的距离。
“北虏侵扰,今已被汉使所灭,首级在此。”班超道:“鄯善向来民殷国富,心向大汉,因此首出玉门,大汉天子便诏令使者来到鄯善,实乃英明之策。”
田虑道:“国王为民考虑,亲近北虏乃不得已,今汉使已至,还望审时度势!”
广连连点头,赶紧起身躲到一边,抬手摸向左肩,敬了个标准的礼。
“是!是......汉使,英雄也,若有汉军屯驻在我鄯善,则民心安定。”他道:“广愿送质子入中原,并书信一封送给汉皇,为诸位猛士请功。”
班超轻笑:“谢国王美意,然我等皆是大汉无名之辈,何故请功?中原精兵良将无数,皆为天子而战,我辈不及也。还望国王晓告臣民,匈奴人重敛苛税,死有应得,汉使此举是为百姓除害,并无它意。”
报喜的羽檄连夜送回伊吾卢城,从事郭恂闻此事后赶到班超帐中,诧异问道:“班大人,诛滅虏使之事,战报都已送回窦将军处,我为何此时才知?”
班超将手中沾水的布帛放下,见郭恂面色怪异,连忙笑着迎他坐下,奉上一杯好酒。
他好言劝抚道:“昨夜事急,于是擅自从之,未与从事商榷,是仲升之错。”
郭恂道:“窦都尉既令我为司马从事,便应与大家共进退。昨夜如此险境,我却不在!战报都已送出,这......”
班超知道他是怕请功的战报中少了自己的姓名,旋即拍拍胸脯,大笑道:“从事以班超为何人?你虽不在,但使团整整三十六人,若有请功,定不落下一个。”
郭恂闻言,缓了脸色,长叹一声,如同松了口气。
使团在鄯善又住十日,一切顺利。
此次夜袭匈奴,鄯善破胆,一战成名,南北两道的国家都已传闻此事。按照班超的构想,使团应乘胜向西,直入莎车、于阗和疏勒。
然而十日后,窦固的回信传来,说雒阳有诏令,要求他们先行返回伊吾卢,待夏季六七月时,再议后事。
班超纵然不解,但看到是雒阳下的诏,还是率使回程,回到了伊吾卢的汉军主力队伍中。
窦固骑马老远出来接,见了班超等人便喜不自胜,高声赞赏道:“仲升兄!三十六人对百余人,竟未减一卒,还能使鄯善遣质子入京,实令雒阳震动,称为奇迹啊!”
班超腼腆地转头招呼同伴:“诸公之劳,庄怎可独揽?”
“兰台指挥有方!带我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大家哄笑起来,窦固赶忙打断:“怎的还叫兰台?”
“我让弟兄们这般唤的。”班超道:“不论走到哪儿,我总还是兰台令史。”
窦固:“说到陛下......我为你们请功的折子已送入南宫,陛下甚嘉之,封你为军司马,其余诸将皆擢升官职,赏千金。”
部众皆散后,他带着班超走入帐中独处,后者这才得空道:“还没问,陛下为何让我等回到伊吾卢?直接趁热打铁出使于阗,岂非更好?”
“休整两个月,待再次向于阗进发时,需抱着必胜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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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