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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今出塞 第6章 第6章

作者:晏焦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0 01:16:46 来源:文学城

初春的凉州冰雪尚未消融,从雒阳离开,至河东郡,再途径上郡与北地郡后直奔西北,进入凉州境内。

汉军此次不会在此驻屯太久,在二月与三月的交接,班超所在的窦固军便分行两路,一路望着阳关,出了玉门。

一万两千精骑从酒泉塞进发,如闪电般西出阳关与玉门,大汉的铁骑再一次踏入遥远的西北。

天山脚下壮美严寒,窦固、耿忠将军奋力带兵冲锋,班超便是队伍前矛的一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匈奴人的骑兵,兄长所著《汉书》与司马公之《史记》中有载河西与漠北之战。而如今的匈奴骑兵手持铁矛、使角弓弭,短则刀鋌。并以革索为羂,策马掷人,甚至拥有从汉军处缴获的铁质弓弩。

骨箭簇与铜铁箭簇如雨一般从天而落,双方近战焦灼,班超举盾的手臂与手背被划开伤口,流血不止,却依然挥剑刺透匈奴骑兵的皮袍裘衣,在阵前杀敌数十人。

匈奴人的皮套索伤人致命,身边数位军将被套中,急速从马背坠落,尚未来得及摸索武器,便被铁矛刺穿了胸口。

大军的戎车、轻车从后方陆续推进,破突敌阵。有力的弓弩划过长空,擦过汉军将士的耳侧,带着穿云之力冲向匈奴马上剽悍的骑兵。

同伴与敌人的血液迸溅到脸上时,分明是冰冷的,然双方交战的区域却炎热的如同夏日。

班超踩着同伴们的尸体迎难而上,与身边一息尚存的汉家儿郎一起战斗,手中锋刃精准挡刺,捅破匈奴骑兵的心脏,刺穿匈奴战马的脚掌。

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但此刻却又顾不得感受恐惧,他唯一的信念不是斩杀敌军多少,而是要活着。

活着。

春初的天山美丽的令人出神,班超身上的甲胄被血液浸泡,愈发重了,夹着战马两侧腹部的大腿刺痛难忍。

身上刀伤的刺痛逐渐开始侵扰他的神经,再得空环顾时,汉军额上的赤帻鲜红如血,映着四面静谧纯白的天山山麓,令人几欲失明。

匈奴人的军队渐有溃败之势,呼衍王带领数百随从开始向东逃窜。

耿忠杀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皮弁下的那张脸沾染了发黑的血浆。他从归来的斥候口中听说了什么,立即高扬手中利剑指向西边,双眼明亮,用振聋发聩的声音高喊道:

“呼衍已逃!围住匈虏!全灭不留!”

汉军的呐喊整齐响起,奉车督尉窦固的声音甚至也格外响亮,班超恍惚半晌也没有辨明他的位置,只听所有将士都高呼着“北虏呼衍王已逃命去了”的事实,更快地推进到了匈奴军队当中。

耿家不愧满门拜将,效果立竿见影。班超很快便发觉匈奴士兵后退的速度更快了,留出后背给汉军偷袭的机会也愈发多了。

这是溃散的前兆——

他紧追不舍,又杀十数人,身上新添伤口。

匈奴主力基本四散逃命去了,汉军能抓的便抓住请功,不能抓的便随之而去,只少数年纪轻些的司马、从事锲而不舍地加鞭去追,许久后拎着绑成一串的敌首,浑身是血地牵着敌军跑散的马儿回阵,身上挂的四处是彩。

班超牵马找到好友窦固,归阵擦干了手上、脸上滑腻的血腥。

对方坐在草地上暂行休整,将脖颈处的护甲掀起,细细擦拭着残存的污渍。班超接过他递来的水袋,仰头猛灌了两口。

“如何?仲升,痛不痛快?”

班超终于放松神经,大笑道:“要知道打匈奴人这么过瘾,当初在西北的时候,就该早投了你窦家军才对!”

窦固站起身,全副武装地配好甲胄,笑道:“走!去追那个老王八蛋呼衍!”

大军以极快的速度列阵,向东推进。天山山麓下的战场绵延了十几里,待汉军追赶匈奴残部,离开方才鏖战的地界之后,班超回眸望了一眼,却又笑不出来了。

塞外风景如画,然风景之下,延绵的却全是尸首。

匈奴人的鳞甲和毡衣和山上的积雪融为一体,而汉军将士的赤帻、皮弁和铁扎盔??混在一起,竟然那么显眼。

班超微昂着头,目光虚焦落在远边,忽然开口问道:“如此辽阔之境,无垠雪山,万里草地,为何滋养北虏,寇我华夏,杀我百姓呢?”

窦固分神答道:“很快就不是匈奴人的领土了!”

大军一路追到蒲类海,呼衍王部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两军又战一场,班超杀敌十人,立下大功。

随即,汉军及所率幸存的卢水羌,顺势攻陷了伊吾卢城。

速战大胜,杀敌千人,缴获牛羊马匹万匹、弓弩鳞甲、辎重金银千斤、俘虏八百,同报战请功的羽檄一并快马送回了雒阳。

在伊吾等朝廷回信的时候,羽檄交驰,斥候从东边归来,窦固与耿忠等人才得知来苗、文穆一路到达匈河水,无所斩获,而祭肜、吴棠所部也并没有在涿邪山找到皋林温禺犊王的主力,亦无功而返。

只有战于天山和伊吾的这路主力取得胜利,尽管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班超虽未说什么,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原以为四路汉军总能有两路成功在塞北找到匈奴主力,如今竟只有一路。

在伊吾卢城等待陛下诏书的那段日子,他想的不是军功多少、封侯拜将,而是报答陛下,为班家争光。

毕竟是光复大汉之后的第一次对匈远征,倘若陛下知道这样的战果,一定也不满意。

商榷战略一年事小,长线粮草补给、筹集军费事大,此次募集十几万人大举出塞,耗费多少银钱民力,可想而知。

他一遍又一遍幻想刘庄在玉堂殿和云台殿里忐忑不安、等待军报的模样;也料想过他得知北边战事不利时的恼怒;更期待他得知大军打通西域入口时的快乐。

奋战能够带给陛下喜悦,比一切都值得。

很快,刘庄的亲诏便被精骑兵的快马千里传檄,送到了玉门关外。

朝廷下旨,在伊吾卢设立宜禾都尉,开展屯田,安稳民心,以供士兵休整。

班超听说刘庄的手诏来了,正巧遇到传檄官,便顺口问道:“敢问郎官从雒阳来时,陛下还安好吗?”

羽林郎不明所以:“圣体安,将军有何事?”

班超笑道:“我刚听司马大人说,陛下要遣使出西域?”他接过竹筒:“郎官在南宫当值,可知陛下近况?朝中可还安稳?一切都如常吗?”

郎官坐回榻边,平静点头道:“朝中对此次出征战果没有异议,天山伊吾大胜,陛下很高兴。窦将军被加位特进,诸将士也会按律封赏。”

为免他误会,班超索性坦诚道:“那便好,郎官辛苦。”

“应当的”二人闲聊,传檄官道:“前些日子有件事在宫中传得很广,您或许感兴趣。”

班超道:“请讲。”

“因来苗、祭肜将军两路未遇匈奴,因此陛下貌似格外在意西线的伤亡情况。伊吾最后一次传檄回雒阳时,耿将军帐下诸位从事拟了阵亡将士名单,被送到尚书台审核后,便递交给了陛下审阅。”

班超心头一紧,重重咬住了下唇。那郎官旋即苦笑道:“郎官将军报原件与誊抄入库的简牍一律交给陛下过目,但陛下却因此发了好大的火,自开战以来尚未有过。”

“为何?”

“阵亡骑兵人数太多,尚书郎誊抄时笔迹不清,或有误,抄错了字,被陛下比对出来,果然挨了责罚。”

班超问道:“是哪位郎官?陛下如何责罚的?”

郎官点头:“是药崧大人。说来有趣,我之所以能够了解的如此详细,是因陛下竟亲自执杖打了药大人,从玉堂前殿追打到后殿,吓得药大人直钻进陛下的卧榻底,怒的陛下直喝‘郎出!郎出!’,他也不肯出来。”

二人对视轻笑,班超大抵清楚了来龙去脉,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

“药大人躲在榻下,颤巍应答:‘天子穆穆,诸侯煌煌,未闻人君,自起撞郎’,陛下闻过,这才肯作罢。”

班超叹道:“药大人真是直臣,亏得陛下是好性子,否则恐怕逃不过一顿头杖。”

想起大朝会上公然廷杖臣僚的往事,郎官对他所言“好性子”的观点并不敢苟同,于是委婉暗示道:“陛下勤勉圣明,一丝不苟,可对待尚书臣僚......性子实在急躁了些。”

“陛下说过,宫中谒者与尚书郎官以后要外放州郡,为一方刺史太守,倘若德不配位,百姓可就要受难了。”

郎官微笑道:“倒也在理。不论谒者、尚书还是百官臣僚,拿着千百石的俸禄,印绶在侧,衣食无忧,难免生惰,犯错受罚则更加应当。陛下赐爵百姓,体察民情,修筑黄河堤坝,北击匈奴,委实利在千秋。”

班超闻言心满意足,拱手谢道:“如此,仲升便将陛下手书带走了,郎官辛苦,快休息吧。”

他回到了窦固那儿,对方热情迎他坐下,将自己的那份手诏递过,开门见山道:“仲升,陛下密件,派你带领一队使者,出使鄯善。”

“我知道。”

班超的指尖从自己的名字上方划过:“当日传送军报时,我所请夹带的那封奏疏里,就是向陛下提请此事。”

窦固若有所思地垂眸,问道:“然而立即出使,会不会急迫了些?这仗虽拿下伊吾卢,但也只算初步打开了西域道的北入口,匈奴人依然深入全境。况南线小国脱离汉廷控制太久,若贸然......”

“不。”

班超抬掌打断道:“窦督尉宽心,正因我等才方血战夺取城地,汉军主力还未撤回雒阳,此时乘胜出使最好。一来南线大国如鄯善、玉阗、疏勒及莎车等,并不如北道龟兹之类更亲近匈奴;二来塞外有汉军坐镇,只需分兵数十人给我,仲升务必不烦戎士,为朝廷趋利避害。”

窦固见他肯定,索性向东拱手,无奈调侃道:“陛下既有诏,臣属理应遵守。我派郭恂为从事,与你带领百人出使,何如?”

班超摇头:“给我二十骁勇善战、有血气胆量者,就足够了。”

窦固于是应下,于当日傍晚特意叫来班超、从事郭恂与三十四名威武吏士,为众人一一讲解。

精壮挺拔的斥候将一张手绘的舆图摊开在桌面,指向阳关西侧不远处的标注:“鄯善在此,曾名楼兰,位于蒲昌海西北、孔雀河东南岸。鄯善处在从阳关入西域的路口,乃百战之地,若能拿下,汉军可便于西域诸国初步相联。”

“从伊吾卢出发,经过大片流沙向南,到白龙堆,再向西南直下,便可到鄯善境内。”

班超又问:“那于阗与莎车呢?”

斥候道:“此两国距离鄯善稍远,司马若想前往于阗,可从婼羌往西北走,绕道小宛。而后有两条路,一条从精绝到渠勒;另一条则走且末、渠犁,但此路靠近焉耆龟兹,大几率碰到匈奴骑兵。诸君谨记,只要向西望到南山,于阗即在山之南麓。”

身高力壮的吏士田虑指着地图,问道:“从于阗西北处的姑墨城再往西北,就是莎车吗?”

对方回答:“是,西域南道小城极多,尤其蒲昌海南部,城市连绵相接,不必担心水源,只需把握方向。诸将首次出使鄯善一旦成功,四周诸如且末、渠勒等国,便如囊中之物。”

几人专注盯着地图,皆未言语。

班超回忆起自己与刘庄在玉堂内殿商讨地图时的场景,想起陛下对得胜的渴望,不由将眼光再向西移了些。

“先帝在时,曾封莎车王贤为西域都护,莎车使者从雒阳回程,行至敦煌途中,被太守裴遵扣留,收缴了都护印绶。裴遵上疏反对,认为夷狄不可假以大权,先帝认可,下诏收还了都护印绶,转而赏赐了汉大将军印。”

窦固问道:“仲升,这是陛下同你讲的?”

“正是。”他叹道:“陛下说,当初朝廷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本就反复,裴遵又强迫使者印绶交出,引起莎车王贤的愤恨,于是他干脆诈称大都护,转投匈奴,侵扰邻国,浸以骄横,重求赋税。”

斥候点头表示中肯:“莎车虽强,然于阗已后来居上,其王广德乃莎车王贤的女婿,用阳谋绑了莎车王,最近新破了莎车国。若诸君行至于阗,务必小心,其国内亲匈奴派甚多。”

班超赞成道:“说到莎车......我记得建武二十一年,匈奴正大举抄掠上谷与中山二郡,汉军与使者皆不得出,管不得西域的事,才另诸国另谋出路,投靠匈奴。”

窦固道:“陛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彼时百废待兴,先帝的决策实乃不得已,更不是当今陛下的错。”

另一吏士言道:“如今我等出使鄯善,务必将那国王说动,以报圣上。”

班超笑着拍拍那人比自己高出三寸的肩,转而对窦固、斥候与众人道:“我等暂行休整,两日后便出发。立誓拿下鄯善,打开西域南道入口。”

窦固温和笑道:“待得胜归来,我亲自给陛下上表,为诸位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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