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谅你了。”男人这么说着,转过头来,脸上是平和的神情,没有刚才那种看似勾着嘴角但实际充满了危险气息的假笑,也与他最近偶尔会露出的那种空白恐怖的神色不同,现在的他就是惯常的模样,带着点戏谑,态度松弛,整个人身上是一种散漫的气质。
“……”庄森芽紧盯着她,敢怒不敢言。
“那才你和你小姐妹的那通电话,我可以权当没听见。”诺特斯说,先前那些阴暗的气场离他一夕远去,“只要你肯悔改的话。”
“你想让我怎么做?”庄森芽问。
“之前承诺我的全部要实现,跟你的编辑也好、看中你的投资人也好,把结局定死并且不可做更改。”他说着,又提出了更多的要求,“而且,我要在这个世界留下来。”
“……什么意思?”庄森芽不解。
“字面含义。”诺特斯踱着步,惬意地用鞋尖在沙滩上画着不明的图案,“之前和你说过,这一个月我去见了一个科学家。她和我说……嗯,实现的原理有点复杂,就不解释了。总而言之,漫画完结之后,我便拥有了自由,并且有且只有一次机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只要身为作者的你希望我留下来,我就能留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听着男人的叙述,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总觉得脑子已经不太够用了。
“我呢,也觉得这边挺好的,环境又好,空气又干净,随便唱唱歌还有钱赚,和那个支离破碎的莱王星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诺特斯冲她微笑,“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个小忙。”
庄森芽渐渐有点反应过来,诺特斯的意思是,漫画完结之后,他有留在这个世界的选择,只要身为作者的她这么期待的话……
但她怎么可能期待这种事情,这不是把祸患留在自己身边了吗?
一直支撑她到现在的念头之一就是:诺特斯总有一天会消失,能回到他原本的漫画世界中去。
但现在他说,他有机会留下来?
如果成真了的话,那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哦,说请你帮忙也不对吧。”诺特斯依旧微笑着,语调拉长了,声音压得很低,“我是在要求你这么做,这是你欺骗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行。
绝对不行。
她满身满心都是拒绝,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理智遏制住了否定的话语,一只手压制着另一只手的颤抖。
现在表示出拒绝的态度,只会适得其反,导致有人受伤。刚才诺特斯虽然没有真的对裴佑哲动手,但却用话语间接杀得他片甲不留,他太懂得要如何摧毁善良之人的心。
她又想起很久之前,刚开学的时候,她追着偷走她电脑的诺特斯闯进施工楼的那一次,两个尾随她的社会人士被他用不知道什么方式打昏了过去,那两个人后来被送进了医院,据她所知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她毫不怀疑,只要他想,他随时都有可能做出更过分的事。
“虽然你好像真的不喜欢那个裴佑哲,”就像读懂了庄森芽心中所想,诺特斯开口说,“但你也不想看到他出什么事吧,小菩萨小姐。”
微凉的海滩上,冷风肆虐,明明不远处就是篝火晚会,可那里的光亮和温暖似乎都无法传递过来。
庄森芽单手抓住自己的胳膊,缓缓垂下了肩膀,像是泄气的皮球,“……我答应你。”
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依然是混乱的。
这个时候,一个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仿佛知道她在这里一样。
石路上出现了一个短发的人影,精准地找到了这片无人海滩上的她。
来人是段子良,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语气是严厉且担忧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素文担心地找了你好久!”
诺特斯似乎又动用了他的能力,他留在沙滩上的图案还在,可是段子良似乎看不见他。
“好了,没事了。”诺特斯转而安慰似的对庄森芽说,“高兴一点,继续回去参加你的篝火晚会吧?但是别忘了,和你那个小姐妹重新沟通一下漫画的剧情,我会盯着你的。”
庄森芽有些迟钝地挪动脚步,像言听计从的木偶一样,往部长的方向靠拢,“对不起……我现在就回去。”
看她精神似乎不太好,段子良脸上的严厉消失了几许,“你没事吧,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为什么呢,最初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温枣打电话,聊聊漫画的后续发展,然而事情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原本是十分期待的海岛旅游,可在第一天晚上却发生了这种事,后面的几天她也不会快乐了。
路过段子良的身边,庄森芽微垂着脑袋,与对方一同走在石子路上,“我没事,部长。”
段子良安静了片刻,显然不太会安慰人的她半晌没说话,只是搂住看起来十分低落的人的肩膀,和她慢慢往篝火晚会的方向走。
回到了人群之中,庄森芽坐在堆放着空木签的餐桌旁,学生们在唱歌,音箱在鼓动着,篝火熊熊燃烧,舞蹈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
可她好像突然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怎么也记不起食物是什么味道,跳舞又为什么会感觉到快乐。她呆愣地看了一会,想起来诺特斯的要求,给温枣发去了一条信息:「枣枣,大纲你发过去了吗?」
温枣给她回消息:「还没有诶,我在想怎么润色一下语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改动你的构思的!保证原汁原味。」
庄森芽有些麻木地打字:「对不起,我想了想,剧情还是要改一下……」
温枣:「可以啊,当然可以,干嘛说对不起,帮你润色是我自愿的,你把新的发给我就好~」
盯着那些活泼的文字,庄森芽不知为何感觉鼻尖一酸,她好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对方,多么想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可是不行,她不能把好朋友牵连进来。
写下了并不愿意接受的剧情,她认命地点击发送。
不久,温枣发来消息:「噢噢,果然还是要给诺特斯打复活赛吗!」
她似乎很喜欢反转,文字看起来兴致盎然。
这是无奈之下才做出的选择,她无法向对方解释。
有些人是开心了,只剩一堆无解的难题留给她。
庄森芽长叹了一口气,在餐桌上腾出一片空间,有些疲惫地趴了上去。
一旁,始终在看守桌子的副部长冯月客朝她搭话,“森芽,困了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庄森芽摇了摇头,她甚至连出声回应对方好意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不想回去,不想再沦落到一个人的境地,害怕等待她的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
暂时先让她在人群中隐匿一阵,好好整理一番思绪,拾回一些去对抗的勇气吧。
是的,她一定还是要去想办法对抗的,不可能就这么妥协。
只是……先让她休息一下吧。
那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身处木屋之中了。
室友汪素文关切地问她怎么样,庄森芽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她是真的觉得还好,睡了一觉之后,头脑感觉清晰了许多,昨晚的疲惫一扫而空,也能好好思考问题了。
婉拒了对方一起去吃早餐的提议,庄森芽独自留在木屋里,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她盘腿坐在柔软的单人床上,盯着屋檐上方打开的一扇斜窗。
阳光划开了一道阴阳两隔的交界,有灰尘在其上浮动,庄森芽抱着自己的腿,安静地盯着那些灰尘。
要是她也能变成一粒不用思考的尘埃就好了,就不用面对现在所需要面对的一切。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变成了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
诺特斯所提出的要求……她不能接受。不仅要让他活下去为非作歹,甚至还要留存于她所在的世界,继续行凶作乱。如果真的按照对方的心意这么做了,那她不就变成罪犯了吗?
可是如果不按照诺特斯的想法来,这个人就又会拿她身边的人的性命威胁她,她绝不能接受有谁因此而受到伤害。
她曾经想过立刻马上就‘解决’诺特斯,什么情节的合理性也不管了,大纲就让它吃屎去吧,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面前,她的漫画生涯又算什么。
可是她有没有把握真的能杀死诺特斯。
画出他的死状就能让生命终结吗,或者更残忍一点,头身分离就可以断绝他的呼吸吗?
越是思考这些细节,她就越是觉得没那么简单。尤其是诺特斯总是把这件事情当成儿戏一样——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很可怕,但仔细回想一番,他从来没有动真格做过什么。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庄森芽自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反派,而现在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东西动动笔就可以威到她的性命,那她第一件事肯定不是与对方和平地商谈,而是想尽办法把对方囚禁起来,让对方把漫画也好什么也好都画完,确保自己不会再受到威胁,那之后才会把自由还给对方。
可诺特斯一直也没有采取这种做法,他只是口头上威胁来威胁去,庄森芽给出个承诺他就信,随意得就好像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
然而没有人会这么做。
综上,如果他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对自己‘不会死’这件事有十足的自信。
或许从头到尾,诺特斯都是在耍她也不一定。或许他只是故意给了她一种能掌控他性命的错觉,看她像个小丑一样提心吊胆、又自欺欺人地算计。
这种想法在她的心里扎根越来越深,她越来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然而想通了这一点,庄森芽却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