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笑了笑,“不会有错,这份图纸是贵人亲手所绘,除了我与工匠,旁人不会知晓这样式。”
红芜确认图纸与实物相符后,便匆忙出了凌云阁,向公主府的方向赶去。
公主府是南乾帝宁重景特意为宁姝所建,前临碧水,后枕青山,环境清幽,适宜久病之人疗养。
坊间百姓皆道南乾帝拳拳爱女之心,却不知宁姝得此殊荣乃是用她的命换来的。
景和九年,薛家被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淑妃娘娘因厌胜之术被废,三尺白绫了断残生,只留下八岁幼女宁姝。
宫里向来捧高踩低,不受南乾帝重视的宁姝被太监宫女苛待,皇子皇女欺辱,每日过着食不饱腹的生活。
尽管是天杀开局,宁姝却凭着聪明才智活了下来,重获父皇宠爱。
景和十年,南乾帝在太后寿宴上被人行刺,九岁的宁姝用她弱小身躯挡住了刺客一击,在众目睽睽下救了南乾帝。
南乾帝这才想起来宁姝,回忆曾经与淑妃爱意正浓时,自己也曾抱着漂亮的公主喜笑颜开。
愧疚与感激弥漫,南乾帝大手一挥,广纳神医救治宁姝,并授封宁姝为柔嘉公主,兴建这座公主府。
公主府的吴管事早在金吾卫前往神医谷时便开始打点阖府,大大小小的婢女仆从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府内每个角落,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摆在大堂的瓷瓶也被擦得锃光瓦亮。
“公主离京三年,终于回来了……”吴管事拿着扫帚,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仆从们,“都给我打扫仔细点儿,莫让公主以为你们这三年都在府内偷懒!”
仆从们低垂着脑袋认真干活,丝毫不敢懈怠。
踏踏!
一个扎着双髻、身穿藕色襦裙的婢女匆匆跑来,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吴管事!公主快要到府门口了!”
“都随我去迎接公主!”
吴管事忙放下手中扫帚,迈着急切的步子向门口跑去。
仆从婢女们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在吴管事身后,等到宁姝车架停在公主府门口,阖府上下已井然有序候在门前,齐声行礼:“恭迎公主回府!”
宁姝不在,府里上下都是吴管事打理,故而吴管事站在最前方,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着绿色罗裳的少女,名叫绿芸,是宁姝身边的大宫女,宁姝前往神医谷只带了红芜,绿芸则在府里协助吴管事。
宁姝卷帘而出,绿芸不见红芜,眼疾手快跑去搀扶。
“公主。”
四目相对,宁姝温和一笑:“绿芸,许久不见。”
宁姝身边有两个大宫女,红芜和绿芸,红芜跳脱,绿芸沉静,两人容貌性子截然不同,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绿芸皱眉,小声问道:“怎不见红芜?可是她又给主子添麻烦了?”
红芜自幼莽撞跳脱,此去三年,绿芸一直不放心。
宁姝拍了拍她的手,“她无碍,本宫让她去取个东西。”
绿芸松了口气,扶着宁姝向府内走去,吴管家跟在身侧,将府中大小事和账目逐一禀告。
“有劳吴管事,这三年辛苦了,咳咳!”宁姝身子一晃,猛咳三声。
绿芸轻拍着她的后背,“主子一路劳顿,我扶您去寝宫歇息。”
宁姝颔首:“也好。”
方走了几步,她转头看向吴管事,又道:“吴管事,去本宫私库里挑件喜欢的,再给府里人各赏一锭金子,就当是本宫的见面礼。”
“谢公主赏赐。”
宁姝摆手:“下去吧,本宫有些乏了。”
打发走吴管事,绿芸扶着宁姝去寝宫歇息,待她一觉睡醒,红芜已候在寝床外的屏风旁。
听到动静,红芜从屏风探出一个脑袋,见宁姝起身,忙跑了过去。
“主子,是红芜吵到您了吗?”
宁姝摇头:“本宫睡了多久?”
红芜算了下时辰,回道:“才半个时辰呢。”
“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红芜从袖中取出精致木盒,递到宁姝手中。
宁姝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半截银色镂空面具,形状像是个半月,上刻有复杂而独特的暗纹,做工十分精致。
难怪那掌柜说是绝无仅有的定制款。
“那公子呢?”
红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主子说得是谁,摇头回道:“红芜也不清楚。”
宁姝摩挲着半月面具,深邃的眸子如同深冬的湖泊,静谧而沉冷。
“让他去书房找本宫。”
红芜得了令,在府里找了半天,才在一个破旧的偏院找到那男人,带他去了书房。
宁姝喜静,还未去神医谷时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书房里看书练字。
男人一进书房,便见宁姝执笔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
暖黄色的光芒透过轩窗照见屋内,仿佛在她身上渡了层金光。
“公主。”男人躬身行礼。
宁姝停笔,将墨豪置于笔架上,将书桌上的面具塞到男人手中,命令道:“戴上,别吓到别人。”
男人规矩地接过面具戴在脸上,眼神却有些落寞。
宁姝到嘴边的冷话在看到男人眼神后拐了个弯,软声解释:“本宫并未嫌弃你容貌,只是皇城规矩森严,容易被人寻到错处。万一追杀你的仇人寻来,也不易发现你。”
男人颔首:“我明白。”
宁姝拢了拢狐裘,思量片刻开口:“你既已忘记名姓,本宫便给你取个,如何?”
男人倏然眼神一亮,方才落寞一哄而散:“好。”
宁姝行至书桌前,研磨提笔写下一个“沅”字,歪头瞧他,发髻上的点翠步遥轻晃,撞出清脆声响。
“沅江清悠悠,连山郁岑寂。本宫与你相遇于沅江,便取沅字。阿沅,可好?”
男人眼含笑意:“沅与水通。上善若水,有容乃大,沅有包容之意,甚好!”
宁姝下笔一顿,略略思索:“至于姓,本宫的宁字乃皇姓,轻易不可赐,便将名赐你作姓,舒字可好?”
“舒沅。”男人咀嚼二字,眼中笑意更甚,连带着声音也更加温柔,“我很喜欢,谢公主赐名。”
隔着面具,分明见不到男人容貌,宁姝却觉心头漏了一拍,苍白的脸颊渐染红晕。
她垂下眼睑,忙转移话题:“祖母病重,本宫还要去宫中一趟,你去找吴管事,他会为你安排合适的差事。”
舒沅从书房离开后,在后院寻到了吴管事。
“吴管事,公主让我来领差事。”
吴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的面具上,“公主吩咐过老奴了,你跟我来。”
舒沅随着吴管事穿过后花园,来到杂事房旁边的马厩。
公主府的马厩不小,马槽里十几匹不同大小、不同色系的马正在大快朵颐,空气里弥漫着草香和马粪的臭味,令人作呕。
吴管事嫌弃地往外挪了挪,一本正经解释道:“你容貌丑陋,不宜在公主府前院做工,这马厩的活儿虽脏,却也清静,平日也不会冲撞别人。”
他捡起石槽上的刷子丢给舒沅,“早晚清理一次,要保证干净整洁,一日三餐要喂食,每匹马喂食量各有不同,牌子上都写着,不要弄错了,这些马儿娇贵,多了少了都会生病,生病了你就得受罚,明白吗?”
舒沅颔首:“明白了。”
吴管事交代完毕后,便背着手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只留下舒沅和马厩里的马干瞪眼。
这马不同寻常马,是公主府的马,生来就趾高气扬,连马脸都写着不服气。
舒沅打了桶水过来,正欲给吃饱饭的黑马清洗身体,孰料那黑马性子倨傲,抬起蹄子踢了过来,好在他身手敏捷,一个翻身骑在马背上,勒紧缰绳,将黑马完全克制。
那黑马似乎意识到马背上的人并不好惹,剧烈挣扎无果后慢慢放弃反抗,最终接受了被男人清洗的命运。
其他马见最烈的马被驯服,也不再折腾反抗。
舒沅将所有马清洗干净,继续打扫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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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皇宫的路上,红芜将收到的消息告诉宁姝:“主子,吴管事把舒沅塞到马厩去了。”
红芜觉得她家主子对舒沅态度不同,想着也该护佑些,便又道:“主人,我要不要派人去……”
宁姝摇头,打断她的话:“不必,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红芜有些摸不着头脑,主子对舒沅的态度忽上忽下,先前不是还让她给舒沅买面具,怎么只是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主子就变了样儿?
“主人,他哪里得罪你了吗?”红芜悄悄地问。
宁姝拢了拢狐裘,抿唇未发一言。
寿安宫。
太后端坐在精致典雅的软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热茶,身旁候立的孙嬷嬷弯下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太后,柔嘉公主已至皇城,想来不多会儿便会前来探望您。”
太后面色红润有光泽,并不像病重之人。
她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姝儿那丫头惹人怜爱,哀家虽不忍,可此事关乎社稷,也不得不牺牲她了。”
见太后不舒心,孙嬷嬷立马敛了笑容,宽慰道:“太后也是为了南乾,柔嘉公主恭顺孝敬,定能明白您一片苦心。”
太后面露担忧:“姝儿体弱,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神医谷医术卓绝,柔嘉公主在神医谷调养三年,想来寒疾已痊愈,太后宽心。”
太后起身,长长的护甲贴了下鬓角,“替哀家梳洗改妆吧。”
孙嬷嬷扶着太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妆匣,拿起乳白色的腮粉在太后脸上轻轻按压,不多会儿,原本红润的脸变得惨白,嘴唇也泛着青白之色,颇有病重之相。
褪去繁重衣裳,太后躺在病床之上,孙嬷嬷替太后掖着被子,这时门外太监大呼一声:“柔嘉公主到!”
宁姝在红芜的搀扶下走进寿安宫,厚重的雪白斗篷裹住她单薄的身子,方才走了一步,便猛得咳嗽起来。
淡淡的花香飘散在屋内,她皱了下眉,一步三咳入了寝殿内室,只见太后虚弱地躺在床上,孙嬷嬷正跪在床边喂药。
宁姝行了个万福礼,“姝儿拜见祖母。”
太后眼中含泪,伸手握住宁姝的手,语气哽咽:“是姝儿回来了啊,哀家这身子不顶用,怕是撑不了多久。”
宁姝握紧太后的手,顺势探了下她的脉,脉搏顺畅有力,并无病症。
她并未戳破谎言,反而柔声道:“祖母慈善之人,必得菩萨庇佑,能长命百岁。”
太后被逗乐了,“还是姝儿嘴甜,祖母爱听。”
她摸着宁姝瓷白的手,面露惆怅:“哀家如今最担忧的便是你的婚事。”
宁姝垂眸,掩饰了眼里的波澜,“咳咳,祖母,姝儿体弱多病,这些年虽在神医谷调养,可谷主说姝儿是伤了根基,哪怕嫁人也无法生育。姝儿也不愿嫁人,只想一辈子侍奉在祖母左右。”
太后叹了口气,愈发心疼这懂事的孙女,可答应陛下的事也不能半途而废啊。
她心里略微思量,还是决定弃车保帅。
“半月前,南乾与北昭签了停战协议,两国有意结为姻亲,皇室公主只有你与婉儿二人,婉儿骄纵跋扈,嫁去北昭恐惹是非,哀家与陛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为合适。”
说到这里宁姝哪能不明白,太后病重是假,让她回来和亲是真。
宁姝连连咳嗽,苍白如雪的脸上带着病态的娇弱与柔美,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祖母,和亲攸关社稷,姝儿若在北昭病逝,恐怕才真会惹怒北昭。”
宁姝知道,如今的南乾早已不复往日昌荣,薛老将军满门被灭,驻扎边境的军队简直是一盘散沙,而北昭太子知人善任,仁善宽厚,改革纳新,重文武,治贪腐,除积弊,让原本衰弱的北昭重建繁荣,国力早就超过南乾。
若不是北昭太子是主和派,北昭的铁骑早就踏进山河,哪有皇室如今作威作福的好景象。
太后虽于心不忍,却仍劝道:“姝儿,哀家知晓你的顾虑,若你不幸病逝北昭,南乾会以你水土不服突发恶疾为由与北昭再次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