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星期,任楠中午都是和梅红一块吃的。
她低着头,刘海盖住眼睛,中午芳芳澡堂没啥生意,玩蜘蛛纸牌的老板没抬头,说打声招呼说,楠楠来了,梅红就掀开帘子出来,也说一句来了。
她俩没提前商量过。
但从星期六中午,任楠第一次来找梅红开始,她俩就经常凑一块吃了,梅红带她去旁边的店里喝小馄饨,或者去吃沙县的盖浇饭,有时候忙的话,从柜子里胡乱找出盒泡面,说你自己去外头接热水,更衣室里不能吃,怕味儿大,任楠边走边扯泡面桶的塑料膜,柜台那有烧水壶,她说你好姐姐,我用一下,老板还是没抬头,聚精会神地挪动鼠标,说你直接倒吧,早就给你烧好了。
那顿泡面吃一半,梅红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套了一身珊瑚绒睡衣,脸颊上全是热气熏出来的红,有客人在后面笑她,说你看这跑多快,头发都冒烟。
头发冒烟的梅红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扔给任楠一个鸡腿,对面卤肉店买的,特实惠,不是那种洋快餐的小鸡腿,是连着膀子一块撕下来的大家伙,沉甸甸的像手枪。梅红掀开帘子进去,又给脑袋探出来,说你多吃点肉,长个子。
任楠也不白来。
她帮着给客人坐皱的床单扯平,扫地,吹风机在的区域总是不干净,地上会残留乱糟糟的头发,说不准还有水渍,水蒸气多嘛——听说有别的地方的澡堂出过事,老板不讲究,或者懒惰,就没怎么管理更衣室的环境,客人吹头发的时候走两步,脚一滑,摔得腰椎骨裂,赔了好大一笔钱。梅红不忙的时候,用干拖布给那收拾得很利落,可梅红一旦忙了,就顾不上,她扶着腰掀开帘子,跟老板抱怨,说要不你再多招个人呢?
老板说,主要咱澡堂生意一般呀,不需要。
梅红说,我看咱澡堂生意挺好的。
总之就是,梅红闲的时候能躺在床上,晃悠着脚丫子看体育频道,忙得时候一个人当俩用,这星期任楠来了,梅红就少操很多心,她用毛巾给自己擦汗,问你累不。
任楠说不累。
除了扫地之外,她还帮着老板买鸡蛋,老板一家五口人,每人早上都要吃鸡蛋,小孩儿要吃俩,一个煮的,一个蒸的,老板家五口人都很忙,婆婆照顾孩子,公公和丈夫在锅炉房,老板要坐在柜台玩蜘蛛纸牌。
“其实不是的,我得收账,”她解释说,“这儿一刻也离不了人呀!”
梅红很能理解她。
任楠不仅买鸡蛋,她还帮着买菜,跑腿,用很低的价格从报刊亭里取报纸,这是老板公公每天清晨要看的,任楠把报纸给他,说爷爷,这是找的钱。
老头没要,说给小姑娘拿着买零食。
过一会儿,梅红过来,给那点钱接着了,说你们都不要,算我的呗,啥时候买点凉菜大家吃,这够我多切几条猪耳朵了。
星期一和星期二,任楠是中午来的。
从星期三开始,她晚饭后也过来了。
梅红问:“你不上晚自习?”
任楠说:“不想去了。”
梅红很惊讶:“老师不管你?”
任楠说:“之前有次,我妈给我打得有点狠,打完还送我上学,路上就吐了,头晕,去医院一检查是脑震荡,所以开了个长期假条,说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回家休息。”
梅红说:“胡扯吧你。”
梅红说:“你刚转来三中多久,就开长期假条了?”
任楠不吭声了。
过了会,任楠说:“假条是真的。”
那会儿是晚上九点钟,梅红和任楠蹲在马路牙子上喝可乐,她发现,小孩似乎都拒绝不了这碳酸玩意,任楠接过可乐罐,总是闭着眼睛,特虔诚认真地灌一大口,然后等着打嗝,梅红问,你喝百事还是可口?任楠说,都行。梅红说,你这人真没品味。
周秀兰没来找过她。
梅红也隐约猜出来了,但她没问任楠,临近国庆,街边商贩都挂上了国旗,风一吹很好看,飘得像一团团的火,任楠抱着可乐罐,问梅红:“你们打比赛的时候,会披国旗吗?”
梅红说:“披的,尤其跟老外打。”
任楠眼睛瞪大:“你跟老外打过?”
梅红说:“打过。”
任楠说:“我听说老外都人高马大的。”
梅红说:“那可不。”
她也跟着灌一大口可乐,差点呛着,梅红很少喝这玩意,她哪怕受伤退役,都依然保持着训练时的习惯,吃牛肉,煮过的鸡胸,不碰含糖量高的碳酸饮料,这玩意有啥好喝的?
“白种人其实也就那样,你气势上不能怕,她们最会欺软怕硬,一瞅你害怕,怂了,就给人看得矮了。”
梅红说:“我对这个没太大感觉,赛场上打谁不是打?不管是我队友,还是老外,该怎么出拳就怎么出拳呗,不过赢了披红旗的时候,是真爽,你看着台下观众鼓掌,嗷嗷叫,有次我都掉眼泪了,觉得很自豪。”
任楠没说话。
梅红说:“还有一次我看足球,我们教练他媳妇是那边的,啥官我忘了,反正就是请我们去看球,好家伙,真是绿茵场啊,那么大,那么多人!”
她伸手比划了下。
“观众挥着国旗,穿着统一的衣裳,不少人还在脸上画了图,呼声震天响,我们往那一坐,隔壁的就站起来了,我们跟着站起来,隔壁又坐下了,好家伙,玩人浪呢!”
任楠问:“赢了吗?”
梅红说:“赢了,赢的很艰难。”
任楠又不说话了,头顶的月亮在看着她。
梅红把可乐喝完了,问:“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们当年训练的地方,墙上写了什么字?”
任楠摇头。
梅红说:“是团结,拼搏,为国争光。”
-
梅红问过任楠,这几天用不用去她那睡,任楠先是很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摇头,梅红说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是害怕,用歪着的椅子抵住门,任楠问,这样能挡住外面的人吗?梅红说不能,但是椅子倒了能听见声儿,你就醒了。
任楠说,我醒了,然后呢?
梅红挠挠头说,也是,那你还继续装睡吧。
任楠背着书包说行,我走了。
梅红说,去吧。
任楠是星期五那天晚上,问梅红,能不能住她那里的。
星期五忙啊,梅红满头满脸的汗:“你撞见了?”
任楠说:“之前是在门口看见烟头,我知道有人在蹲点,但也没敲门,今天不一样,说不上来,我心里发毛。”
梅红问:“他们是白天过来,还是晚上?”
任楠说:“都有。”
任楠说:“前天晚上来过一次,给外面的电闸关了,我没出去,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又给按开了,不然没法儿烧水。”
她枕头下有小刀,床边搁着两壶热水,阳台窗户下洒了把钉子,以前任楠没考虑过这点,还是发现梅红能从外面翻进来,才知道这里的漏洞。
梅红拿毛巾擦了脸,给衣裳穿了:“走,我带你报警。”
任楠站着不动。
梅红说:“起码也得给你妈找着啊。”
过了会儿,任楠说了个行。
去派出所的路上,梅红问她,以前有过这样,不打招呼地消失好几天吗?
任楠迟疑着,点点头。
梅红问:“那你怎么吃饭?”
任楠说:“我会煮面条。”
她太阳穴那里的疤,就是周秀兰第一次失踪留下的,任楠没找她,也没跟谁说,她按时上学放学,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钥匙插在锁孔里,这还是周秀兰教她的,说门里头插着钥匙,外面就没法儿再用钥匙打开门。
那天晚上,周秀兰半夜回来了,打不开门,就拍,就声音很大地砸,任楠从床上惊醒,吓得用被子蒙头,她那时候太小了,只知道菜刀能切西红柿,不知道能防身,时间久了,邻居开始骂人了,任楠哆哆嗦嗦地走到客厅,才听出来是她妈妈的声音。
周秀兰揪着她的头发,打她耳光。
撞完,使劲儿一推,任楠直接磕在桌角上,流了很多血。
她记得自己眼睫毛被血糊住,很难睁开,热乎乎的。
去医院的路上,周秀兰很担忧地抱着她,叫楠楠,说楠楠你醒醒,不要吓妈妈。
有护士问,说小孩这是怎么摔的,她爸爸呢?
周秀兰说,她爸爸死了。
等护士走后,周秀兰又抱住任楠,说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太生你爸爸的气了,你看,他都不管你,咱好好学习,长大了考清华北大,赚钱了不养活他好不好?
当时的任楠,说了个好。
从派出所里出来,梅红给任楠带回自己家了。
她没妹妹,也没生育过孩子,朋友倒是不少,这个年龄段的还真没有,进屋后挠挠头,找了双自己的拖鞋递过去:“你试试。”
任楠穿了,竟然还可以,能凑合。
任楠说:“我脚大。”
梅红说:“挺好的,俗话说脚大站得稳,走天下。”
任楠笑了起来。
她俩没再继续聊周秀兰的失踪,刚才报警的时候,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梅红给外套脱了挂好:“你明天还有课?”
任楠说:“嗯,星期六上半天课。”
梅红问:“你饿不,要不要吃点夜宵?”
任楠摇摇头。
梅红去给次卧收拾了,换了床被子,任楠在旁边打下手,弄完了梅红领她去浴室,找了套一次性牙刷,说你先用这个,任楠接了,说了个谢谢。
梅红都走到门口了,她又说了一遍。
“怪礼貌的,”梅红回头,“放自在点,别的我也不说啥了,早点睡。”
任楠低头,她看见床边有个小书桌。
梅红说 :“想写作业的话,趴那写吧。”
说完,梅红就走了。
梅红回到自己卧室,屋里的灯暗了,梅红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又在鱼肚白的清晨醒来,她用钥匙打开门,一推,吓得唬一跳。
任楠坐在客厅里哭呢。
钥匙“哗啦”一声撂鞋柜上,梅红过来瞅她:“你哭啥啊?”
任楠用胳膊擦眼睛,给眼圈擦得红红的。
梅红反应过来:“我这是出去晨跑,忘记跟你说了。”
任楠抬头:“晨跑?”
梅红:“昂。”
任楠问:“你还能跑吗?”
这话一说,她也觉得冒犯了,给嘴紧紧地闭着。
梅红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能,不仅能跑能跳,现在拉一个男人过来跟我比划,不是对手。”
任楠说:“阿姨,对不起。”
任楠说:“我以为你也跑了。”
梅红坐到沙发上:“这是我的家,我能跑哪儿去,你别怕。”
她两手按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地看向任楠,像是母狮低头拱幼崽的肚皮,催促它学会如何捕猎,态度既温和,又严厉:“你记着,在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用怕。”
任楠不哭了,有些难为情。
梅红说:“等你长大,你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家呗……算了,这话我也不知该咋说,我很小就上武校,读书没你好,文化不如你,反正意思就是,你自个儿的心结实了,谁都赶不走你,你谁也不用怕。”
她问任楠:“吃完早餐,我送你上学去?”
任楠说:“不用,我自己能去。”
梅红说:“成,就是下午有大雨,咱这边地势低,你少往河那跑,桥洞也别去,放学我接你。”
任楠笑笑:“不用,同学约我去新华书店,我们要买资料。”
梅红递过去把钥匙:“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束,你自己过来吧,明天周六,澡堂那人多,我怕我忙,抽不开身。”
任楠接了,像是觉得谢谢说过太多次,就朝她鞠了个躬。
梅红摆摆手,懒得搭理她,还惦记着天气:“下午有雨啊。”
天气预报上一片红,看着还挺严重。
任楠说:“那我就跑快点。”
-
周秀兰是中午过来的,很慌地在外面喊人,叫梅红的名字。
梅红掀开厚帘子:“哎?”
梅红几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这星期去哪儿了,我都没见到你。”
周秀兰没回答,急切道:“楠楠不见了,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上午第一节下课她就走了,没在学校。”
梅红“哦”了一声:“这学校管理也太不到位了。”
这会儿是晌午吃饭的时间,老板在柜台那坐着,手里端着一碗拌面条,筷子捞半天也没往嘴里放,周秀兰踮着脚尖往后看,又转过来问:“你们见着她没,上初一,短头发穿校服。”
老板摇头:“没。”
梅红关切道:“你要不要报警?”
周秀兰踟蹰了下,梅红立马接道:“说不定心情不好,跑哪儿玩去了,现在的小孩主意多,你放松点,咱俩出去吃个饭吧,吃完了我陪你回去,可能小孩自己先回家了。”
她说完就扯着周秀兰的胳膊,带着人往外走,周秀兰有点愣神,出去的时候看了眼梅红,外套鞋子都穿得好好的,就张口问:“你今天不忙?”
梅红说:“还行。”
没去远,附近有一家湘菜馆子,梅红挑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在菜单上圈了仨菜,抬头问,能喝点不,周秀兰没答话,梅红就低下头说,喝点吧,喝点暖和。
外头刮着风,给路边行道树刮得直晃,梅红拿热水烫了杯子,动作很慢,给瓷白小碗里的水泼垃圾桶,她看周秀兰还坐立难安的样子,就把倒好的水推过去:“咋样,昨晚睡得好不?”
周秀兰摇头。
梅红说:“我没去找任枫。”
周秀兰说:“我知道。”
她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头发也乱,整张脸都有点浮肿,像是皮肉之间隔了层东西,就显得眼角眉梢都不大自然,动一下就扯着似的,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伤痕,看来和任枫在家里干的那一架就是动静大,轰隆隆得给屋子都要砸了,挺唬人。
梅红说:“我其实也想通了,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真找着任枫了能咋办,过去那么多年,啥证据都没了,我能让他坐牢还是赔钱?我看够呛,秀兰,我也跟你讲句真心话,每个月往省队跑,就是我惦记当年的威风,我怀念,所以听听声儿,也是好的。”
她说完就扶住腰:“我反正没法再打拳了,腰有问题,一到下雨的时候疼得打滚,咱那一届是不是好几个有伤痛的,你怎么样,你现在有伤吗?”
周秀兰端起杯子,给水喝了。
梅红说:“所以我特别羡慕你,你看,你现在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老公孩子都有,孩子都这么大了……牙齿跟舌头还打架呢,你说是吧,想开点。”
萝卜干炒腊肉上来了,冒着热气,梅红用筷子拨开红艳艳的辣椒:“来,尝尝。”
周秀兰说:“你要酒了没?”
梅红说:“点了,红星二锅头。”
梅红又说:“有时候我也烦,烦得睡不着觉,恨不得给当年害我的人杀了,但其实我也魔怔了,咋说呢,有可能不怪任枫,就是器械有点问题,大家安全意识不够,正巧就砸着我了,你信命吗,这就是个劫。”
服务员给酒拿过来了,梅红往酒盅里倒:“想开点。”
周秀兰说:“你变不少,你以前不这样。”
梅红说:“是啊,我以前不信命。”
周秀兰说:“不,是你以前不会这样安慰人。”
她给酒盅端起来,“滋溜”一声喝了,服务员端过来两盘菜,梅红尝了口萝卜干,摇摇头说,这不成,这家店不地道,夹起片腊肉放嘴里,也摇头,说肉皮太硬,这腊肉炒的时候得提前煮,煮完了必须拿火燎一遍肉皮,然后用菜刀给脏的刮了,再切片,吃嘴里不硬,当年她打工的那家湘菜馆讲究,哪儿像这儿,敷衍人么不是。
周秀兰不吱声,一顿饭吃到最后才抬头:“放下了?”
梅红说:“是。”
周秀兰给筷子搁桌上了:“我去找楠楠。”
梅红说:“我跟你一块儿。”
周秀兰说:“不用了。”
从饭店出来,梅红在门口站着搓了下脸:“秋天就是冷哈,还好喝了点,我现在从嗓子眼到胃都是**的,你怎么样,我看你也喝不少,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能喝的。”
周秀兰笑了声,脸颊红扑扑的:“还好,我就先走了。”
梅红说:“你家离这儿不远,我跟着过去瞅一眼吧,怪不放心,楠楠这小孩挺好的,懂事。”
周秀兰说:“也叛逆。”
梅红说:“小孩不住校,平日里在家的话东西够吗,我看屋里家具不多,是不是还没完全搬过来?”
周秀兰给头发撩起来:“慢慢搬吧。”
梅红的手还贴着自个儿的脸:“那就成,我以前,就是刚回咱老家那段时间,干过打推销电话的事,宣传保健品,专门忽悠那些老头老太太。”
周秀兰猛地抬头:“你跟我讲这个干什么?”
梅红说:“你别急呀,就是我进去才发现,这玩意有产业链的,刚开始打电话,叫得特别亲热,哥啊姐啊,然后就上门卖东西,说那保健品是进口的,好东西,老人喝了能补钙能睡好觉,小孩喝了增强记忆力身高赛姚明,对男人是加油站,对女人是美容院。”
梅红说:“其实都是骗人的。”
梅红说:“你别急,我陪你走会,就是这东西其实挣两份钱,一份是卖出去的,一份是层层推销下去的加盟费,有些人可信了,结果买了一堆砸手里,卖不出去,想回本只能再从亲朋好友入手,给东西吹得天花乱坠,坑人,我知道这是咋回事后就跑了,太缺德。”
周秀兰步子走得很慢,重复了一遍:“你讲这个干什么?”
梅红说:“就是我听说有人,买来后没地方搁,先是床底下,然后书房,最后屋里全是这些产品,整得家里没空下脚,所以我说你挺好的啊,屋里东西少,看着就亮堂,利索。”
她俩走得不远,到红绿灯那的时候,风刮得很大,有个阿姨遛狗,狗毛都被吹成一朵炸开的花,梅红指给周秀兰看,说你瞅,那狗多有意思。周秀兰说你先回去吧,我找孩子。
梅红问:“真不用我陪着?”
周秀兰说:“不用。”
-
上午刮风,到了下午那乌云就慢慢儿聚起来了,很沉地往下压,梅红跟老板请了假,回家里收拾东西。
任楠不在。
电话那边,小师妹倒是在抱怨:“好容易打完比赛,要了五天假,但我看这天有点危险。”
梅红肩膀头夹着手机:“你还在车上呢?”
小师妹说:“昂。”
梅红说:“不着急,总不可能下五天的雨,你们慢着点。”
挂完电话,梅红重新坐回桌子那,拿笔在当年的日期上划了个圈。
“2001.9.6,晴。”
下面那行字:“我怀疑是周秀兰害了我。”
梅红往后翻,桌子上除了这个本子外,还有一大摞单据,都是这些年她往返留下的票,每月回省队一趟,使她和教练保持着联系,而小师妹接任后,梅红跟队里的关系更加密切,如今刚打完比赛,几个年轻人取得不错的成绩,都美着呢,说去哪儿跑着玩呗,最终决定来县里一趟,也就是梅红的老家。
梅红说,你们来对了。
梅红说,我们这儿距离近,不用你们来回倒车,坐大巴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距离,去客运总站那儿,从早上六点就有车了,二十分钟一趟。我们有山有水,建议白天去爬山,晚上在农家乐里吃顿柴火饭,我给你们弄只溜达鸡,那肉特香,在大铁锅里炖的时候,两里外的狗都得流口水。
有个师弟说——其实也不能算是师弟,梅红现在自动升了辈分,因为他们得管小师妹喊教练,所以按理说,也得喊梅红老师,但可能是为着亲热,显年轻,并且梅红虽然脸熟,在队里也没名没分的,就喊姐,说你老家就是这个县的啊,我听说风景特美。
梅红说,算是,具体来说我老家还在下面的乡里。
师弟“哦”了一声,说那我记错了,我忘记谁老家是这了。
梅红说,你没记错,周秀兰老家在这里。
因此这会儿梅红就在等,等任楠,等朋友,那七八个人被小师妹领着,乌泱泱地要过来玩,要吃鸡,她不着急去接,继续翻看自己的小本,梅红字写得不好,做饭手艺也一般,越看越觉得自己写的那些东西,还是像锅煮得乱糟糟的面条。
没事,梅红想得开。
她花了很长时间,给面条一样的字眼挑出来。
往后翻,没几页能写字的了,前面都满着,梅红干脆翻到最后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
“2013.9.6,大雨。”
她顿了下,笔尖继续。
“最大的嫌疑,还是周秀兰。”
梅红的视线落在桌角的哮喘药上,瓶身裹着一层保鲜膜,缠得很紧,挨着的是副拳击手套,颜色发旧,里面还有两枚生锈的针。
每一枚拼图,都被她捡了回来,一点点地去尝试,梅红觉得自己不太聪明,也费了不少的力气,可能直到最后也一无所获,但她就是倔,觉得不行,我一定得给这个人找出来,不然我不甘心。
拼到最后,拼出了周秀兰的模样。
原本按照梅红的计划,她下周就要去省城找周秀兰,带着警察,带着当年的教练。
她知道周秀兰刚回来。
她也知道周秀兰过得不太好,和任枫结婚,有了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为了躲债而匆匆跑回来,梅红以为周秀兰会去省城,他们在那里有房子,没曾想却回到县里。
更没想到,见面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
真的过去不少年了,当时拎着两箱奶来看她的领导进了局子,周秀兰多了一身伤痕,梅红犹豫过,还要不要报复周秀兰,但当天晚上,梅红就下定决心,也去查了下对方。
省城的房子,三年前就卖了。
周秀兰似乎无家可归。
屋里的梅红,阖上了自己的笔记本,河边的周秀兰,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
秋天的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落下,停在芳芳澡堂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又随着风飘啊飘,掠过翻涌的河面。
周秀兰觉得,自己快要一无所有。
她有的,是自己烂醉的丈夫,叛逆的女儿,影子般盯着自己的梅红,和要账的人。
连家都不敢回,在外面躲了一个星期。
她什么方法都想过了。
而除此之外,周秀兰已经忘记如何出拳了,酒精不仅麻痹了任枫,还麻痹了自己,把她的心脏变得迟钝,皮肤变得松弛,以至于女儿第一次还手时,她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摔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十二岁的女孩,单独站出来的时候,感觉还挺小,跟大人一比,身高已经很接近。
并且她发现,任楠在拼命地“喂”自己。
对,就是喂这个字。
周秀兰非常惊讶。
她做饭很敷衍,有时候就简单买个包子咸菜,但是任楠会认真地去吃鸡蛋,喝牛奶,像是颗给自己浇水的小草,使劲儿长大。
周秀兰又揉自己的眼睛,感觉眼眶那里都咕叽咕叽地响,周围乱草横生,砂砾满地,她坐在台阶上,任楠坐在她对面,都没说话——
一个被拽下大把头发,另一个的眼镜被踩碎,争执中,鼻血染红了胸前的校服。
周秀兰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麻的头顶,秃了一小块,一角硬币那样的大小,她很疲惫地看着女儿,叫:“楠楠。”
任楠用胳膊擦自己脸上的血:“妈,你说吧。”
周秀兰说:“妈挺累的。”
任楠说:“我知道。”
铅灰色的云层变得浓墨重彩,远处有隐隐雷声,似含怒意。
周秀兰两手撑在地上:“我后悔,我当初就不该给你生下来。”
任楠沉默了会,喉咙那很紧,紧得发疼:“可是,这不怪我。”
周秀兰说:“那怪谁呢,怪命吧。”
任楠说:“妈,你信命吗?”
周秀兰说了个信,说完后摸了下嘴角,发现自己在笑。
她当初就是想给梅红一个教训,也不算教训,看不惯而已,凭什么这样嚣张?那人似乎永远都学不会低头,傲得过分,相识那么久,周秀兰只在领奖台上,见到梅红低头。
可梅红又很快直起身子了。
她快乐地训练,跑步,像男人一样岔着腿坐,周秀兰问过梅红,梅红很讶异的样子,说这动作是申请专利写男人名了,女的这样坐就会死?
周秀兰不能这样。
父母会打她。
按照原本的计划,周秀兰去学习乒乓球,或者体操,然后在体育局得到份工作,她的前途清晰,光明,一目了然,但周秀兰说,我喜欢孙悟空,我也想拿着金箍棒去打妖怪,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周秀兰很皮,打架的时候,别的男孩都不是她的对手。
很偶然的机会,周秀兰见到拳击训练,迷上了,她学着往外挥拳,感受刺破风的兴奋,那天晚上她跟妈妈说,好像在腾云驾雾啊。
她坚持了很久。
父母商量过了,说拳击是个冷门运动,其实也不错,练这个的人少,拿奖的几率大一点,但是女孩子学是不是太野蛮,破相了怎么办,婆家能愿意吗?
周秀兰还是要练乒乓球。
等到休息,她就溜到拳击队那里,很痴迷地看擂台,到了后来,还是同校一位体育老师劝的,说就让她练拳击呗,小孩喜欢,有这个天赋。
周秀兰能吃苦,也愿意吃苦,只是回家后还要和父母吵架。
“不要想着走职业,这个没办法当饭吃。”
“早点结婚,女孩有最佳生育年龄。”
在她最烦躁,最叛逆的时候,她遇见了梅红。
后来,周秀兰也想过,她为什么偏偏要害梅红呢?原因可能很简单,梅红是她最想成为的样子。
最开始是偷偷摸摸的。
她把保洁的哮喘药碾碎,放进梅红的杯子里,周秀兰也不知道这东西吃了是什么后果,但看梅红的样子,似乎没有大碍,接着,就是往拳击手套里放了两枚针。
周秀兰很快就后悔了。
和任枫的恋爱,也是那几天的事,她似乎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比梅红强,但周秀兰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按时来。
她慌了。
她找任枫,问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没有正确性观念的年轻人,初尝禁果,以为采用体外的方法,就能侥幸过关。
任枫说,要不你打了吧。
任枫说,我给你找那种无痛的,你别怕,五分钟就出来了。
周秀兰哭了很久,她恨得要死,回宿舍撞见了梅红,梅红正坐在床上叠纸呢,是那种暗粉色的卫生纸,见着周秀兰进来,就抬头笑笑,问你用不,我买的多。
那一刻,周秀兰想让梅红死。
她想起任枫提过的事,说训练场的那个史密斯机,有颗螺丝松动了,过一会就会给杠铃掉下来,砸着人不是小事。
周秀兰做过实验。
第二天,任枫黑着脸抱怨,说教练好像看出来点什么了,怎么办,你能不能早点去打了,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
周秀兰很敷衍地听,然后说,还不如弄点事故,给教练调走呢。
任枫说,你讲的没错,我真的看那货不顺眼,我烦死了,我怕他开除我。
任枫捧着她的脸说,秀兰,你家里条件好,出事的话你不怕,所以一定要听我的,咱吃点药给孩子打了,我不想被开除,我现在成绩很不错,我要上雅典奥运会,要是开除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就不明白,队内谈恋爱怎么了,为什么别的地方都行,就咱们——
周秀兰推开他了。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徘徊了很久,坐在体育馆的角落里发呆,她听羽毛球落在地上的声音,眼睛看着墙上那几个大字,团结,拼搏,为国争光。
不远处,是梅红在打沙包。
而任枫走进了体育场,应该是喝了酒,浑身散着一股醉醺醺的味道,胸口起伏很大,周秀兰嫌恶地把目光转过去,要不是任枫长得还成,她不会为着虚荣心和他谈恋爱,因为任枫家里穷,还爱喝酒,周秀兰看不上他。
可这样的任枫,却让她怀孕了。
还一步步走到史密斯机那,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凑过去转了两下。
周秀兰的眼睛瞪大了。
是螺丝刀。
可很快,任枫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做了个拧上的动作,拎着螺丝刀,摇摇晃晃地走了。
果然,任枫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周秀兰走上前去,周围有羽毛球训练,梅红在打沙包,时间很晚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低头涮着拖把。
周秀兰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螺丝钉弄松的。
她只知道,梅红训练完后,会坐在那个位置,为自己放松肌肉。
周秀兰问过自己很多次,后不后悔。
今天,轮到女儿问了。
任楠说:“妈,你后悔吗?”
风吹得岸边柳树簌簌发抖,周秀兰牙齿打战,头皮很痛,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为着这奇异的情绪,和即将落下的倾盆大雨,她攥着拳头站起来,昂首挺胸,浑身发麻,像一个要站上擂台的战士。
她看着被自己捉到的女儿,笑了:“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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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