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响了个炸雷,没落雨,小师妹她们也还没到,梅红从屋里出来,心里有了点数,路上碰见好几个人,都跟她打招呼,说梅红,上班去呐,梅红,你怎么不带伞啊。
梅红没带伞,她穿着个带兜帽的卫衣,米色的,胸口几个花体的英文字母,灰色运动裤,帽子一带,就露出个鼻子嘴,远远看上去像二十出头,可梅红已经三十六了,她给呼吸拉得很长,感觉那股子冷空气顺着鼻孔进来,绕着肺散出去,给身上的燥热都带走了点,很多年前的梅红打比赛的时候也这样,盯着擂台上面的灯光,调整呼吸。
今儿天不不够亮。
云重得都显笨了,很慢吞吞地移动,发黑,很沉,梅红去周秀兰家敲门,没人应,跑三中门口转一圈,想起来周六下午不上学,倒是遇见个老师,聊了两句,梅红问,咱这儿住宿条件咋样,老师说挺好的啊,八人间,有冷暖空调,一学期六百,梅红说成,我走走。老师说要下雨了,你往哪儿走?
梅红往远处走。
她没去桥洞那些地方,她去高处,站在堤岸上往远处看,河水湍急,前几年县里流行买绞盘挖沙机,夜间作业,一大半都是非法开采,后来给取缔了,抓了一批人,但河道里的沙子被滥采很多,里面遍布深坑,出了几次事,年轻小孩脱了衣裳下去,没料到下头有坑,河底一个个小堆成了暗礁,漩涡拧在水面,还有声儿,说不出是啥音,怪凄厉的,让人听着想哭。
周秀兰就在哭。
她说:“楠楠,妈也是没办法了。”
任楠坐在对面,校服被风在后背吹得,鼓起个大包,鼻血止着了,她手指甲缝里还有点干了的血渍,锈味很重。
周秀兰说:“我这辈子太失败,一次错误,却得一辈子去弥补,楠楠啊,你要相信妈,人是有命的,当初我就不该认识你爸,也不该生你,全完了。”
任楠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去。”
周秀兰很响地擤鼻子:“我找了,没找着,他这人就跟癞□□似的,趴你脚背上,不咬你他恶心你,当初有次冬天,他喝醉了睡外头花坛,东北那么冷的天,愣是也没给他冻死,人家要账的过来闹事,他就窝窝囊囊地让人家闹,他一点羞耻心也没了,你知道吗楠楠,人没了羞耻心,就不是人了。”
她记得当时为了买那批货,家里欠了钱,却没法儿倒手出去,夫妻俩去过很多地方,始终没找着固定工作,周秀兰喜欢新衣裳,喜欢漂亮玩意,她觉得生完孩子后自己也挺好看的,走路上,别人不一定认得是娘俩,说不定当是姐妹,最早去南方的时候,他倒腾保健品,赚了笔小钱,让任枫陪着一块干,任枫缩着肩膀在沙发上看电视,说就这样活着也成,咋样不都是活着吗,你随便吧。任枫不给意见,他觉得自个儿害了人,队里开除他罪有应得,可任枫不想坐牢,他听说梅红一直在找,不放弃,他很害怕,喝了不少酒,一次吃烧烤的时候差点拿签子扎人眼睛里,任枫也不记得自己戳进去没,他吓坏了,他跟梅红说我这是罪加一等,得蹲多久啊,你可别跟旁人说,我爹就是进去的,半年不到,我妈就跟他离婚了。
任枫不想跟周秀兰离婚,不是说他惦记着这个家,周秀兰兜里有点钱,还有点精气神,他要不来就在家里偷,偷不来就抢,周秀兰跟他厮打,说这他妈是楠楠的学费!任枫喘着粗气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先用用,我不敢出去找工作,秀兰,你家里条件好,你得理解我,再说了,你拿着钱都去买衣裳做美容,我先借点。他俩最开始打架的时候,女儿年龄小,吓得哇哇大哭,任枫就提着小孩胳膊给扔屋子里,门一关,回来抱住周秀兰的腿,说我求求你。
周秀兰也说我求求你,你去死行吗?
任枫不去死。
反正后来孩子也习惯,不怕了,他俩比划起来的时候,女儿就在旁边玩娃娃。
也不算厮打,任枫觉得自个儿是个爷们,不能打女人,最多甩过去俩耳光,嘴巴子而已!这算得上打吗,俗话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他觉着自己对娘俩挺好的,没让周秀兰再生,也没在外面嫖,有时候任枫心情好,笑呵呵地给周秀兰往屋子里拽,周秀兰说你先去洗澡,他就不耐烦地去水池子那,掏出来冲了下,周秀兰仰面躺在凉席上,头发乱糟糟的,她说,我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呢?
任枫说,这不挺好的。
任枫说,做人不能太贪心,你要相信命运都有安排,不过我也不喜欢在外面,总感觉飘着,不踏实,秀兰,你家里条件好,能回去给咱找个工作不,不求那种在单位上班的,我怕之前的事被查出来,就每月点卯,领个钱就成。
周秀兰说,你不怕梅红找着你?
任枫不吭声了。
周秀兰感觉自己胸口汗津津的,她用手掌擦,又擦了一把,掌心也黏糊着,指缝间还缠着两根头发,她举起来看了眼,银色的,周秀兰用胳膊肘撞撞任枫,说你看,我有白头发了。任枫呼哧呼哧睡得正香,被吵醒后,很响地砸吧了几下嘴,说你都三十多,正常。周秀兰说,我总想着自个儿二十岁那会,天天训练,多好啊,我从小就喜欢孙悟空,打妖怪,你挥拳的时候啥感觉,我感觉像腾云驾雾。
任枫睡着了。
可日子真有点过不下去,周秀兰不肯回去,她知道梅红在找,而很奇异的是,周秀兰发现,自己享受这种被找的感觉,她就希望梅红永远不放弃,永远惦记,可他俩都赚不了什么钱,当年怀孕后,她妈哭了一宿,不说话,就是低头抹眼泪,周秀兰跪在地上抱着她妈的双膝,说妈,你骂我两句成吗,她妈还是不说话。
周秀兰决定要赚钱。
她不喝酒,也不往彩票站跑了,那玩意是骗人的,周秀兰很恼,每月花大几百去买彩票,最多能赚几十块钱,她说我就没偏财运,彩票站老板笑了,说谁说的,我看你面相好,能发大财,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生意。
周秀兰开始买保健品。
屋里堆了很多,任枫回来没有下脚的空,周秀兰说你不懂,这叫经销,我再发展点下线,能赚大钱。任枫说,这都是啥啊,花花绿绿的,盒子四角还挺硬。周秀兰说,现在人们都开始养生,这是未来的大趋势,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你不懂,你给我放下,你他妈别给我拆。
赔钱就像滚雪球。
最早没啥感觉,后来周秀兰嘴角冒大泡,成宿不睡觉,坐在床上瞪眼睛,迷瞪了,想不通。任枫说,我操,周秀兰,咱家是不是没钱了,你在干什么,你快点想想办法。
周秀兰想不出办法。
她开始打任楠。
到了晚上,给瘦条条的闺女抱在怀里,摸一根根的肋骨,任楠睁着俩眼睛看她,周秀兰于心不忍,说楠楠,以后我不打你了。
任楠说,你早就开始打我了。
周秀兰不明白,就是随手一巴掌,踹一脚的事,她不喜欢小孩哭,烦,年轻的小母亲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喂奶的时候,婴儿才几颗牙啊,咬住乳-头就那样疼,她大叫着往后拔,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很心痛地看自己的□□,变长了,不好看了,被奶水充盈的时候就鼓起来,没多久再瘪下去,周秀兰觉得自己胸前挂着俩气球,她想,这样跑步的时候,一定晃得很疼。
周秀兰刚发育那会,跑步就开始疼了,洗澡的时候她妈看见了,皱起眉头,说这么早就长胸啊。
她像是犯了错。
后来有一次,被咬住的时候,周秀兰鬼使神差地捏住婴儿的鼻子,啊呀!不好捏,小小的,硬硬的,像突起的一粒软石子,她转而用手捂婴儿的嘴,这是她女儿的嘴,长了四颗牙齿,整日里流涎水,给嘴巴和下巴染得亮晶晶的,她擦不及时,就会变成口水疹,有着口水疹的女儿呜呜地哭,摇头,伸胳膊蹬腿,周秀兰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看着女儿的眼睛,她觉得小婴儿的眼睛很好看,眼白像鸭蛋壳的青,不好了,婴儿开始翻白眼了,周秀兰慌忙松手,说楠楠,楠楠你醒醒。
女儿活了下来。
没以前可爱了,头发乱蓬蓬的,说话瓮声瓮气,不和她沟通交流,甚至会打她。
周秀兰想不通啊,女儿怎么能打妈妈呢。
她也就一次做得过分了些,那会家里欠账太多,托人给省城的房子卖了,周秀兰心疼得大哭一场,那是刚结婚的时候买的,花光了他俩全部的积蓄,周秀兰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烧热水,任楠进厨房里拿东西,周秀兰突然很恨她,水没烧开,周秀兰举着水壶泼过去了。
没烧开啊!
她有分寸的。
后来,任楠也泼了她。
她更加恨,恨任楠年轻,恨任楠的皮肤恢复得比自己快,恨任楠还能上学,她说任楠胖,她不让任枫跟女儿亲热,这点也算她想多了,任枫跟谁都不亲热。周秀兰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她每天晚上喝酒,装在白色塑料桶的散装白酒,三块五一斤,任枫出去跟那些桥洞的人混,叫她一块过去,周秀兰不敢,也嫌弃,她觉得那都是社会很底层的人,她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看电视,体育频道里常年有比赛,田径,游泳,周秀兰什么都看,任楠快十二岁了,准备上初中,她说妈,我要住校。
周秀兰说,成。
周秀兰是很偶然的机会下,知道梅红确定自己了的。
她原本以为,梅红这辈子都像无头苍蝇,要是憋着一口气就好了,人气不顺,死得就早,要是放下的话,那也随便,周秀兰的心脏很木,她和家里的母亲保持联络,一个月一次的电话,她妈在那边说,你们以前的领导抓起来了。
周秀兰心里一咯噔。
她妈说你那个队友,受伤退役的,你还记得不?
周秀兰说,记得。
她妈说,前几天她还在打听你,可巧问的人是我同学,买菜时候碰见,给我提了两嘴,怎么,她找你有事?
周秀兰说,没啥事。
周秀兰想起那个监控,画面清晰度不高,但的确照出了她靠近器械的身影,周秀兰非常气恼,她觉得自己怎么能把这个忘记了呢,很快周秀兰就想通了,那就是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害梅红,所以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她不算凶手,她不想害人的。
领导给这事压下来了。
领导说,最近在创文明单位,你们就给我弄这事,我非常失望,你们想过后果吗,你们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周秀兰不承认,她说我没有做,你这是污蔑。
但是出来后她才知道,任枫一五一十地都承认了。
双双开除。
领导说,就这样吧,小周你俩也不容易,你俩是不能在队里继续了,运动员安全问题可大可小,我非常为难。
周秀兰有一条金项链,第一次拿奖的时候高兴,她妈给买的。
周秀兰把金项链给领导了。
领导说,你们能为队里的容易考虑,主动退役,我很高兴,小任你别打岔,这样吧,这件事是得好好调查,安全责任无小事,下一步每个运动员都得写报告,咱们把安全规范再强调一遍,你看看小梅多不容易,农村来的姑娘,一辈子都躺床上,都毁了。
任枫也有个金的,金戒指,说好了将来给媳妇的,也给领导了。
领导说,算了,我也理解你们,你们走吧,小周说的对,监控录像不够清晰,故障率高,年轻人就是有思路,脑子活,你们要去哪儿?哦,都好,你看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什么最值钱,人才啊,在我眼里你俩就是人才,我非常看好你们。
领导说,明年,咱们拿了文明单位,换套新的设备。
周秀兰站起来,边说边往后退,说您费心。
领导说,哎,你们慢走。
出去后,任枫非常感动,他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酿出这样的祸端,周秀兰还不离不弃,甚至把金项链都拿出来,他抱着周秀兰哭,说我对你好。
周秀兰仰面看天,没有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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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