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兰觉得,领导当年有句话说的挺好,就是年轻人,脑子活。
脑子活代表着机遇。
周秀兰连着两晚上没睡着,她缩在被窝里发抖,牙齿咯咯打颤,她想象要是任枫死了,要是梅红给任枫杀了多好,她不会再担惊受怕,能迎来新生活,周秀兰知道梅红在澡堂搓澡,说明身体不错,梅红一定能有办法的,她这人脾气倔,容易跟人动手,周秀兰想啊想,想象任枫被石头砸得脑袋开花,头破血流,她抱着自己的腿笑,笑完爬起来,去用冷水洗脸。
周秀兰没闲着。
她觉得自个儿得帮着梅红。
她懂很多,她知道老家那里有护城河,到了晚上会涨水,那里没监控,一个喝醉的男人是很容易制服的,轻轻一推就行,谁都以为是踩着泥滑下去的。你说,任枫要是死了,梅红的心事不就结了吗?
周秀兰第二天,开始查保险的事。
家里没啥钱,欠了不少,周秀兰不敢再在这里待,要账的晚上会过来砸门,她心惊胆战地坐在沙发上,反复绞自己的手,任楠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倒是很淡定,周秀兰以为她不害怕,后来才发现,任楠上下学的路上,会在书包里揣把小刀。
她反而不开心了,觉得大惊小怪。
买保险的那天,人家说不给孩子买个吗,现在意外很多的,姐我说这话没啥意思,就是买保险的意义不是赔付,就是预防,咱生命中总会有些风险,所以给自己和家人一份保障,姐,你考虑下,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坚实的伞。
周秀兰的心突突地跳。
她算了一笔钱。
够的。
她脸色很白,牙关咬得很酸,手指头肚那里又疼得厉害,像是在擂台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懵了好一会,才很慢地呼出一口气。
那天周秀兰,给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各买了几份保险。
她没有做坏事,保障而已,就像这会儿马上要下雨,她们娘俩坐在河道边,连把伞都没,多可怜。
周秀兰说:“楠楠,咱一块死吧。”
任楠摇头:“我不。”
周秀兰说:“你摊上这样的爹妈,活着有什么意思,看不到头,你真以为读书学习就能出人头地,你太天真了,你信我,妈不会害你,咱们一块往河里跳吧,我数一二三,咱下辈子还当娘俩,我不打你了,我对你好。”
任楠还是摇头。
周秀兰说:“真的,我再也不打你了,哪儿有当妈的不爱闺女,有时候我脾气急,你也跟我学着急吗,你这么大了,也该懂点事,理解家里的不容易。”
任楠抬起来,风给她的头发吹得很高,露出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周秀兰很久没好好看过她的脸了,这会看,觉得任楠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任楠说:“妈,别骗自己了,你不爱我,你连自己都不爱。”
周秀兰感觉头有点晕,胃也疼,中午吃的湘菜在烧她的肠子,或者说怪那一瓶酒,她自从打定主意就没再喝了,今天怪梅红,周秀兰喝了不少,她喝多了会笑,笑着回家,推开门一瞅,任楠不在,茶几前几天被踹了一脚,中间裂开条大缝,到现在都没修,周秀兰觉得没劲儿透了,她在路上堵住任楠的时候,说楠楠,咱们去河边转转吧。
任楠说:“我觉得,外公外婆也没好好爱过你。”
别的任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她现在才明白,才终于接受,可能不是每对父母都爱小孩的,她来了月经,在水池子里洗裤子,给手指头搓得通红,周秀兰在旁边冷冷地坐着,一声不吭,任楠纳闷过,也挣扎过,任楠说,妈你帮我拧一下。周秀兰没过来,任楠给淌水的裤子挂在晾衣绳上,她想不通,觉得累,她给头发抓得咯吱咯吱响,她觉得自个儿不该出生,可她生下来了啊,这是她要求的吗?
她想活。
不想来河边。
她妈没让她住宿,没交住宿费,说楠楠,家里没钱了,你将就几天吧。
任楠怕她妈还要走,可她学籍已经转回来了,所有人都想着他们会安定,任楠心里慌,这种心慌持续到第一次见梅红,晚自习铃声响了,她拎着书包出来,校门口,梅红和她妈站在一起。
她不知道她妈要干什么,她就觉得要出事。
果然跟到家里了。
任楠想了想,去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冰箱里就剩一颗鸡蛋,她给搅合进锅里了,她总觉得她妈要走,去哪儿任楠猜不出来,她本能觉得要吃饱,吃饱了有劲,不管是跟上还是扭头跑,都能有力气。
任楠说:“我没做错什么,妈,我真的没做错什么。”
她蹲下去,抱着膝盖哭起来,哭声很大。
比哭声更大的是雨水,啪嗒啪嗒,憋了很久似的,很重很响地砸在地上。
-
梅红越跑越快。
她很久没跑这么快了。
她跑过三中的校门口,跑过那条长满梧桐树的大道,雨太大了,拦不到出租车,她心里想,应该不可能吧,但又有另一个念头在催促她,说快,再快一点!
当年教练也这样冲她喊:“挥拳的时候要快,快一点,梅红!漂亮!”
梅小栓拿着拖鞋揍她的时候,说的是:“你跑这么快,以为我撵不上你了?”
她真的没能撵上梅红,她再也不能撵上梅红了。
梅红给她买了最好的墓地,空闲的时候也会去转转,带点吃的啥的,要是路边正好开有小花,不管黄的白的,她揪一把就走,胡乱地放在梅小栓的墓前。
梅红说:“你再来打我一次试试呗,我现在跑得更快了。”
她比雨都跑得快。
“轰——”
梅红喘得耳朵眼都疼,她浑身湿透,眼睛被瓢泼雨水迷得睁不开,整个世界都是水,哪儿来这么多水,天都被戳漏了,戳出一个大窟窿!河水涨了,决堤了!水给脑袋都打得疼,水从下面翻上来,河流像是活了,哗啦啦,哗啦啦,滚着吼着往岸上跑,卷起很多杂乱的树枝,洗澡盆,飘着的自行车,啊,还有一颗脑袋,沉沉浮浮的。
空气中全是腥味,湿漉漉的树叶贴在后背上,梅红抹了把脸,喊:“任楠!”
任楠没有回答,脑袋一会儿出现,一会没有的。
河水喝饱了土,你可能会奇怪,土是干的,最多也就是咽进去,怎么能是喝呢?因为水太多了,把土全部裹进去了,变成了泥沙,泥沙那么滑,当然可以往喉咙里灌,梅红鼻孔和嗓子眼都疼,她张着嘴,呼气,往外吐水,还有草叶子,梅红一条胳膊抱着树,另只手使劲儿往水里伸,她喊不出话了,就等着水把任楠往自己这冲,她看到任楠是睁着眼的,但也就能看到睁着的眼,她的鼻子和嘴都被活着的河水吞掉了,这条河真的活了,会说话,是轰隆隆的声音,天也在轰隆隆地扯着嗓子叫唤,河水飞溅到天上,天也变成了土黄色,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梅红呼哧呼哧地喘气,梅红不会游泳!
“……过来!”
她的手臂在河水里搅着,疼,使劲儿拍打,任楠离她越来越远了,可任楠动了,任楠也朝她伸出手,梅红后悔,上午那会就不该让任楠回去的,就该像以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她给周秀兰讲过,小姑娘很可怜,被她爹拿烟头往大腿上烫,她拉着小姑娘的手去妇联了,小姑娘一路都低着头,后来她妈回来,给姑娘接到外地念书的时候,姑娘抬起头了,在车上坐着,使劲儿冲她挥手。
“抬头!”
梅红往外吼:“任楠,给头抬起来啊!”
她怕,怕任楠没有求生**了,雨下得没完了,梅红快抱不住树了,她感觉水已经没过了下巴颏,梅红使劲儿仰着脖子,给头抬得很高,她自小就这样,倔,傲气,永远给头抬得高,练体育后更是这样,梅红练了十几年拳击,输得不多,赢得不少,哭过,笑过,只有站上领奖台才会低头,别说现在跟人搓澡她低头,梅红觉得不算,她挣钱不寒碜,她靠自个儿力气说话,她也没放弃过训练,她晚上回家的时候,腰酸,背痛,胳膊累得抬不起来,但她望着天上的月亮,轻轻地唱歌。
梅红呛了一口水,满嘴的泥沙。
她哇哇地往外吐,呛得眼泪往外流,耳朵里也轰隆隆地响,她看到任楠像是对自己摇头,说了句什么,就给眼睛闭上了,梅红拍水,梅红想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天地间太吵,雨给她们全部淹没了——
“快点,快点啊!”
可更响的声音,鞭炮似的爆炸了,好响的声音,好乱的号子,梅红艰难地往后看,好多的人!
她看不清,眼睛被水蛰得疼,像是她的小师妹和运动员,还有芳芳澡堂的老板,那个给她讲西西弗斯石头的男人,成天蹲在锅炉房,有三中的老师,还有她之前的客人,夸她劲儿大,有女的,有男的,最边的一个腰上绑着绳子,那么多的人手挽着手,组成人墙,被拍过来的河水撞歪,又拉扯着站起来,场面有点滑稽,却又庄严得很,像是溜冰场上组成的“小火车”,严肃而认真地往前冲去,旁边的人都要为他们让路,可河水不肯让路,人墙散了,梅红张着嘴喊,人墙又重新组起来了,朝她伸出手。
他们手拉手地喊号子,这下齐了!
“一二三,一二三!”
梅红的脑袋没进河里,又浮了起来,河给人墙往里面冲,号子声越来越大,比雨声都大,小师妹吼的声音最亮最哑:“踩稳了!”
“别松手啊,拽住,快拽住!”
“我拽着她了!”
“别松手了,一块儿使劲,拽紧了啊!”
怒吼的急湍中,梅红拉住了任楠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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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