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红并不是特别喜欢吃苹果,就是习惯了,能吃吃,不能吃也成,关键这玩意便宜耐放,还有营养,她妈给她讲,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她妈还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
在梅红的记忆里,每月初,她妈就要骑着自行车去菜市买苹果,商贩提前用塑料袋装成一个长条,绑在后座上驮回来,放在阳台,能吃个把月,她记得塑料袋很结实,看起来薄薄的,往外扯却撕不开,拿手指头使劲儿往里面戳,才能出现个圆圆的小洞,梅红就给苹果掏出来,小老鼠似的绕着圈啃,用嘴给皮儿吐出去,梅小栓骂她,说不像个小姑娘家,牛奶袋用牙咬,苹果袋拿手撕,梅红嘿嘿笑,说我有劲呗。
她记得清楚,那会买的都是国光苹果,颜色不鲜亮,半青半红的,刚开始吃的时候挺有水分,酸甜口,越往后放越面,接着就是会出现一个褐色的凹陷,梅小栓拿刀给剜掉,烂苹果有种很奇异的发酵味,像酒香,梅红搬着凳子在旁边坐着,突然开口,说我们最近学《诗经》。
梅小栓就很高兴,说你给我背背这个经。
梅红晃着凳子玩,说忘了,就记得里头有句话,说斑鸠鸟吃桑葚吃醉了,就像女的喜欢男人,一谈恋爱,也陷里头。
梅红说,妈,这苹果一股子酒味,我吃的话,能吃醉不?
梅小栓说,一边去。
后来梅小栓不在了,没人再给梅红买苹果吃,梅红就自己去买,不过她不像以前那样扛一袋子苹果回来,想起来就买五六个,咋说呢,感觉没啥意思,现在水果品种多,品质也好,闭着眼睛随便挑,切开一看就是冰糖心。
那颗苹果扔床上了,骨碌碌地又滚下来。
任楠一抖,给被子掀开:“谁?”
梅红拍了拍窗户,冲她笑了下。
任楠伸手拿起上衣,穿了,从床头柜捞起来个玻璃杯,光着两条腿走过来,很凶地瞪眼睛,像是随时要往梅红脑袋上砸:“你干什么?”
梅红说:“我问你点事。”
任楠说:“我不知道,你问她去,你走,再不走我喊人了。”
梅红给手举起来:“你看,我什么都没拿,你别紧张。”
任楠说:“你走。”
梅红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住宿呢?”
三中有宿舍,有些家长平时上班忙,让学生住寝室,一个星期接一次,要是跟学校提申请,也能一个月接一次,周末有生活老师看班,盯着不让学生乱跑,梅红看完机顶盒跟厨房,感觉周秀兰是不打算在这儿久待,但任楠的学籍又转了回来,所以,她觉得挺奇怪的。
梅红说:“是怕同学发现吗,你身上的伤。”
任楠说:“你给我走。”
梅红还举着手:“我有事要跟你妈算账,我看你也有事,咱俩能不能先聊聊?哎,你别砸,这玩意要是碎了还挺吓人,你是不是没用卫生巾,你流血了。”
任楠给玻璃杯放回去了。
她很慢地走回床边,大腿内侧那有一道蜿蜒的血,流得很快,任楠抽出纸巾,低头给自己擦了擦,又叠了几张纸垫内裤里,穿裤子的时候,听见梅红在外面叫她,说走,我陪你出去买卫生巾。
“走啊,”外头冷,梅红呵了下手,“你不是吃饱了吗,出去晃晃。”
任楠盯着梅红的脸看,像是上面写了什么字,她眯着眼睛,眼神吃力而迷茫,还带着警惕,好一会儿,任楠摇摇头,往这边走来,伸手就要扯上窗帘,窗户那的空隙没关,能扔进去一颗苹果,也能塞进梅红的手,梅红拽住任楠的小臂,任楠低头就咬,厉害得很,梅红“嗷”一嗓子,费劲地把胳膊拔回来,一瞅,出现了圈红肿的牙印。
她低声骂:“你属狗的!”
任楠不吭声,直接给窗帘拉着了。
梅红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撩起衣角给上面的口水擦了,看了两眼,感觉不对劲,晚上给周秀兰搓澡那会,周秀兰肩膀上也有个牙印,圆圆的,都结痂了,当时她以为是两口子打架的时候,任枫咬的,可是不对,梅红猛地一拍脑袋,任枫少了颗牙,有次比赛的时候护齿牙套没戴好,被人打掉了一颗,之后也一直没去补。
梅红想了想,重新敲窗户:“喂!”
里面黑黢黢的,没动静。
晾衣绳上挂的裤子还在滴水,啪嗒啪嗒的,梅红听着心烦,声音就大了点。
“你妈打你的事,你爸知道吗?”
过了会儿,窗帘“唰”地一下扯开了,任楠表情很愤怒:“关你屁事!”
梅红说:“你也就是在屋里,我打不着你,不然出来比划比划,我让你一只手。”
梅红说:“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直挨打?”
任楠沉着脸,一声不吭。
梅红说:“算了,你要想找我的话去芳芳澡堂,我就在那搓澡。”
她给脚边那盆踢倒的多肉扶起来,放好,给手上的泥巴拍了。
梅红说:“我那有卫生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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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澡的生意很规律,周末比工作日人多,晚上比白天人多。
人都懒,洗完澡后舒舒服服的不想动,往被窝里一钻多得劲,所以一大早跑来澡堂的,大多是没啥事的老太太,趁着人少,老姊妹互相帮忙搓搓,聊个天,出来后精精神神,风一吹,头发丝都是香的。
梅红躺在床上,看电视。
正巧,新闻报道说有个盗窃犯爬窗台,失足摔下死了,几个专家讨论物业和失主要不要承担责任,梅红摸摸胸口,有点后怕,腰线层就那么窄,里头还有积水,她不小心滑着怎么办。
梅红挺惜命。
新闻播完了,她给遥控器按来按去,换了好几个台都没找着喜欢的,有人在外面喊,说梅红,有人找你,梅红哎了一声,出去一瞅,任楠背着书包,在前台那站着呢。
梅红说老板,这我亲戚家一小孩,不洗澡,过来跟我说几句话。
老板还在玩蜘蛛纸牌,说成,你去吧。
梅红领着任楠进去了,女浴室门口是很厚的一个帘子,大棉被似的,放下来的时候打着任楠的肩了,小闺女皱了下眉,没吭声。
梅红让人坐自己床上,先从柜子里拿了包卫生巾,递过去,人家不接。
任楠也没往床上坐,直挺挺地站着。
梅红说:“哎,你不要?”
任楠给书包往上提了下:“我有。”
梅红说:“哦,挺好的,你来找我干啥,你不上学呢?”
任楠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梅红给卫生巾放回去了,自个儿坐床上,笑笑:“也是。”
任楠环视了一圈,有人在后头脱衣裳,脱毛衣,拽裤子,胳膊挎了浴篮,光着身子往浴室里进,塑料帘子放下来了,更衣室就剩她们两个,梅红说:“其实看多了就知道,人就这样。”
任楠跟着问:“就哪样?”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任楠嗤笑一声:“那活着也没啥意思。”
梅红说:“死了就有意思?”
任楠在对面坐下,屋里并列摆了几张换衣服用的长凳,上面铺了白毛巾,她屁股就坐了一小半,身体很僵硬:“我知道,你要报复我妈妈。”
有人洗完澡,掀开帘子出来了,浑身还冒着烟,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
任楠不吭了,梅红却不乐意了,当着旁人的面开口:“喂,你讲不讲理,是你们全家跑回来,你妈过来找我好几次,又不是我找她。”
任楠说:“你就是在找她,我知道。”
吹风机的声音响起了,呼呼地吹着,给洗发水的香味散得很开。
等人出去了,梅红才说:“我当然要找。”
任楠说:“你要杀了她吗?”
梅红皱起眉:“怎么说话的,现代社会,文明社会,哪儿还有什么打打杀杀。”
角落里的烧水壶叫了,冒着烟,梅红过去给插销拔了,往那个省队发的杯子里倒水,热水咕嘟嘟地响,她拿毛巾给杯子裹着,上面一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字完全被遮住,梅红把杯子递给任楠,任楠犹豫了下,接着了,按在自己腹部的位置。
梅红问:“你今天上学没?”
任楠点头,又摇了摇头:“我逃课了。”
她脸色很白,嘴唇上也都是半蜕的死皮:“你如果想报复我妈妈的话,我劝你算了。”
梅红问:“为什么?”
任楠看着她:“因为我妈妈没害过人,不是她干的。”
过了会儿,梅红才开口:“她不是打你吗?”
任楠说:“那是因为她太痛苦了,并且我妈说过,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她才这样做的,她对我期望太高了,你看她为什么不管别的小孩,那是因为她爱我,她对我好才这样的,不跟我爸离婚,也是为了我。”
梅红说:“你信吗?”
任楠说:“信。”
梅红说:“你放屁。”
梅红说:“你刚这段话,是讲给我听的,还是讲给自个儿的?要是讲给自个,你就走吧,我等会还得忙。”
任楠说:“我要是讲给你听呢?”
梅红没答话,有俩人掀帘子进来,应该是娘俩,走后头的那个老太太得有七八十了,驼着背,说我的老闺女,你走慢点,前面那个四十来岁,风风火火地过去开柜子,放东西,转身脱她妈的衣裳,老太太两只手举老高,毛衣领口小,给脸都挤得拧起来。
任楠瞅着她俩,挺专注的样子。
梅红说:“哎,我问你,你爸妈都是练拳击的,你会不?”
任楠摇摇头。
梅红说:“他俩没教过你啊。”
梅红说:“来,我教教你。”
她说完就从床上下来,那娘俩也脱光了进浴室,任楠问,你不用给人搓澡么,梅红说不用,这种一般都是互相搓,老太太皮松,外人下手没轻没重的,都得闺女来。
梅红站在更衣室中间的空地上,站好了,摆出的姿势还挺像模像样,任楠给书包和杯子丢一边,也站起来,身体动作挺紧张的,垂着胳膊,拳头攥得很紧。
梅红说:“你把脚打开,和肩同宽。”
任楠说:“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梅红说:“你昨晚跟你妈打架的时候,不是挺能唬人么,抓着玻璃杯朝我冲来,也怪厉害,怎么这会儿不敢了,不像你。”
任楠说:“你又没见过我。”
梅红说:“这样吧,我教你闪躲,就是如果有人要打你……这样说吧,你要往外打直拳的时候,另只手是放在头部,护着脸的,就是不仅要会打,也要会躲。”
她说着,就按住任楠的肩,往外掰了下:“放松。”
“闪躲的时候,往侧边下蹲,对……就这样,同时眼睛也要盯住对手,有没有机会再进行击打。”
梅红说:“我打你下,你试试?”
任楠犹犹豫豫的样子。
梅红说:“我打了。”
说完,她就来了个很慢的左勾拳,任楠偏头躲了,表情严肃。
梅红说:“成,很有天赋,你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任楠一拳就往梅红脸上砸来,梅红侧身躲过,站直了笑笑,说你看,这不是打得挺好的。
梅红说:“就这个角度,我再来一下,跟你说另一种闪躲技巧。”
任楠不怎么耐烦,倒也依言站好,拿眼睛看梅红,梅红往下蹲着身子,肩膀稍微晃动,突然脚下蹬地往前冲,任楠下意识地拿左臂挡,但就在瞬间,她的腹部挨了一拳,不重,也给任楠打懵了,她倒退半步,很震惊地看着梅红。
梅红走来:“这叫假动作。”
她站在任楠面前,看这个几乎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孩:“你先拿假动作晃我的。”
任楠说:“我没。”
梅红说:“你不是说她爱你吗,那干嘛拿热水泼你?”
她说着就拽过任楠的胳膊,袖子一撩,外侧有明显的烫伤瘢痕,鲜红色,看起来很硬的样子。
梅红问:“泼过来的时候,你就用左手挡了?”
吃饭那会,任楠用的是右手,但梅红看出来了,她是左撇。
梅红又问:“你跟我说说,你妈妈腿上的烫伤咋回事。”
任楠给胳膊抽回来,往后退了一步,很利落地开口:“我干的。”
任楠说:“我打不过她,只能趁她睡着了,举着热水过去,水壶刚举起来,她就醒了。”
梅红想起周秀兰大腿上的疤,顺着内侧延伸出一片红,她原本还想,这个位置,这个形状,像是不小心在桌前坐着,给杯子碰翻了。
梅红说:“原来是这样。”
梅红问:“你原本想往哪儿倒的?”
任楠说:“肚子上。”
任楠说:“晚了十几年,应该早点倒的,给我烫死。”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像一场很大的雨,蒸着升腾的热气,给任楠的脸熏得发红,梅红想起昨天晚上,那样黑沉的天,月亮又很白,她背贴在冷硬的墙壁上,看楼下密密树影,仿若羽毛的飞边儿。
任楠坐回床上,把包了毛巾的热水杯子拿起来,使劲儿按在小腹:“我宁愿她从没生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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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