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街和魏如薰起争执不是明智之举,蓝非欢上了车就认分地系上安全带,等着魏如薰开车。
“喝酒的话别去太贵的地方,我不能去。”蓝非欢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你以为你可以喝酒?”魏如薰目视前方,适才饭桌上温文尔雅的模样早已变得冷峻严肃。
蓝非欢本不想和魏如薰多说什么,但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却让他不安,他偏又了解魏如薰,知道魏如薰的意思决不可能是要以茶代酒。
“你想带我去哪?”蓝非欢忍不住问。
魏如薰冷着脸不说话,蓝非欢白眼一番,由得他装酷,心想这人要是敢来横的便索性报警告他企图胁迫执法官员。
不多久,魏如薰把车开进一栋大楼的停车库,大楼不是酒店,看样子也不像是有能喝酒的地方。
魏如薰先把车停好,侧转身来正正经经说,“你要真不想动手术,我就不逼你,早上给你针灸的医师给我推荐这里的推拿,说你的情况只要一周做一次推拿,半年至一年就可以改善。”
魏如薰提的建议理性上来说值得考虑,蓝非欢便也认真地问,“疗程多少钱?我有医药津贴,可以改天自己来。”
魏如薰眯眼,蓝非欢背脊一凉,赶紧说:“这次先欠着你。”
“呵呵。”魏如薰干笑着开门下车。
魏如薰这是在嘲讽自己从前硬给魏与蓝事务所付租金还不肯收人还的钱这事,蓝非欢只能默默忍了风水轮流转的悲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家中医脊椎专科诊所,蓝非欢自主填好身份个资,魏如薰在一旁耐心地等,看他悠闲的样子,看似已经了解这诊所的专业背景,并对诊所没有疑虑,蓝非欢便不多此一举探问。
医师助手表示医师已在等候,又是早就做好的预约。
蓝非欢跟进看诊室,医生让他坐下,拿着他早前作的检查报告,说了一番和那位建议动手术的医生相似的话,告诉他其实动手术更能彻底治疗,只是得忍耐一阵子的复原期,推拿治疗的好处就是不用住院也不用动刀,但是疗程期更长,且治疗过程会痛。
蓝非欢点头,表示没有问题,他就是不想动手术,除了不愿放长假,他也抗拒住院。在酒店和一两位陌生人合宿已十分挑战他的强迫性洁癖症,他难以想象自己能安心住在至少会有四人同房,且还时不时有其他人进出的普通病房。
医师请蓝非欢除去上衣趴到诊疗台上,蓝非欢正解着扣子,魏如薰竟跟着医师助理进来。
蓝非欢蹙眉暗示魏如薰回避,魏如薰却扬眉表示拒绝。无奈,蓝非欢褪了衣趴上诊疗台,期望诊疗过程速战速决。
医师助理给蓝非欢披上一层薄毯,医师站在诊疗台边,先用触诊按了蓝非欢腰部几下,蓝非欢隐约感到阵阵酸胀,不至于是痛,而后医师助理站到医师的对面,双手算是温和地压住蓝非欢肩背。
“接下来会比较疼,蓝先生,你尽管叫出声,不要憋着。”医师说。
蓝非欢不置可否,除了断肢剖腹,他经历过的疼可算五花八门,应该不会再有更难忍的,他姑且点个头,瞄了一下坐在一边的魏如薰,见魏如薰神色很凝重,好像比自己还担心。
医师拉来一张较高的凳子坐下,他先在蓝非欢背部抹一层油,接着就使劲开始揉,那力道确实比触诊时大得多。
蓝非欢先是感到皮下钝痛,尚能忍受,他闭上眼想干脆借机休息,可没多久就察觉不行,医师的手劲像浪涛那样一波比一波巨大,压下后还反复推拉,蓝非欢感觉他似乎要扭断自己的脊椎骨。
“呜……”蓝非欢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可下一波的推拿实在太痛,如触电般令他仰起身,可很快就被医师助理给摁下。
“叫出来比较好的。”医师好整以暇的态度和他那仿佛洪荒之力的手法反差极大。
“等……慢……”蓝非欢拉不下脸皮在陌生人前大呼小叫?只想请医师动作慢一点,可出口的话因疼痛而难以成句。
医师的手指忽地深深一压,那一下刺激和蓝非欢曾经历过的痛苦都无从比拟,且还不是稍纵即逝,是不断地重复并加剧,蓝非欢又想仰起身,可苦被压住。
身不由己的崩溃感逼出盈眶的眼泪,痛呼也克制不住地冲破紧绷的喉咙。
“非欢。”魏如薰低沉的嗓子不像来自远处,也不是近前,仿佛就在耳里、脑中,那曾经在梦里萦绕不去的叫唤。
蓝非欢无助地伸手抓,抓住了温暖的手掌,他下意识紧紧扣住,对方也如此回报。
“疼……”呼叫变作啜泣,蓝非欢紧握魏如薰手不放。
“叫出来,不要忍。”
“停下……我不做了……”
“不要忍。”
蓝非欢又求了几句,魏如薰还是反复说别忍耐。求助没人理会,痛楚又一波接一波,蓝非欢实在忍无可忍,终于放声大叫。
“对了,就这样。”魏如薰仍然紧抓蓝非欢的手,他靠得很近,他动听的嗓温柔扎实地打入蓝非欢内心深处。
“有我在你身边,任何痛苦你都能熬得过去。”
蓝非欢没有做出回应,他的神志被痛楚压迫,只能把魏如薰抓得更紧,仿佛攥着从天而降来拯救自己脱离深渊的绳索。
疗程如酷刑惨烈,当蓝非欢再能恢复思考,看看表发觉才过去了十五分钟。
过度的疼痛把体力给掏空,蓝非欢没能立刻起身,魏如薰替他把衬衫披在背上后就向医师听取疗程后须注意的事项。
蓝非欢旁听着觉得都不难,可一听医师说下一次疗程是一周后就不由自主害怕。
魏如薰拿了药回到诊疗台,体贴地把蓝非欢扶下床。
医师和助理医师此时都离开了诊疗室,室内没有别人,魏如薰细心地给蓝非欢穿好衬衫,扣上衣钮,最后用手擦他面上泪痕。
“带你去喝个甜汤怎么样?”魏如薰脸上不是伪装的笑颜,也不是冷漠的睥睨。是蓝非欢从前日夜惦念的宠腻。
蓝非欢垂下头,低声像沉吟那样回应:“我听你的话动手术,这里我不来了。”
魏如薰握紧了蓝非欢的手,久久不松开。
“对不起。”
蓝非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魏如薰,魏如薰重复:“对不起,我让你这么痛苦。”
惊觉自己差点又对魏如薰动心,蓝非欢立刻别过脸收回手。
一方面警惕自己勿要被魏如薰摆弄情感,一方面又感叹魏如薰这声道歉如果来得早一些就好了。
X
公诉人竞赛总决赛是后天,魏如薰要蓝非欢尽早住院做术前检查,可又想看他大显身手。
难得的一次魏如薰不知该给人拿什么主意?虽然那人很显然是要去比赛。
从诊所回到酒店前,魏如薰买了养颜糖水,糖水里有桃胶、银耳、红枣、雪梨、枸杞子,还有冰糖,他本来不知道要买哪个,老板娘问他给谁买?他答说买给家里的伴,老板娘就给他推荐这个。他问补不补?甜不甜?老板娘说特别补、特别甜,他就买了一大份。
到酒店后,魏如薰到厨间去倒糖水,出来时就见蓝非欢盘腿坐地上、弯腰驼背读资料,他立刻放下托盘,走到蓝非欢身后,抱小孩那样把人拉起来放到沙发上坐。
“明明有沙发,怎么坐地上?你是腰不够疼?”魏如薰不客气地捏蓝非欢腮边肉,捏不起多少。
蓝非欢没回嘴,飘忽的眼透露着抗拒意味。
魏如薰立刻松手,发觉这男人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不再顺从自己这点是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之前让这人失望又死心,可这人变得不似从前那么傲气就不太能接受,虽然现在这样不开心却不表达的委曲巴巴模样是……挺可爱。
“喝糖水吗?”魏如薰揉揉刚才给捏起来的脸颊肉。
“不饿。”
“不饿也能喝,是甜品。”魏如薰伸手抓住这人腰侧,这腰明显比从前扁太多,“你吃胖一点可以吗?”
蓝非欢漂亮的唇撅起来,“如……”,开口后便迟疑,随即竟突兀地改口,“魏律师。”
魏如薰手起掌落,掴了蓝非欢一嘴巴,但并没用力,“像以前那样叫我。”他警告。
以为这么做会令蓝非欢反抗,没想这人竟低下头,依稀听见他磨牙,像在憋着痛苦的事,好似刚才不是碰了他脸蛋一下,而是拔了他一口牙。
“你这什么意思?”魏如薰终于忍不了,他看不惯蓝非欢一幅藏着满满糟心事又不讲的窝囊样,虽然从前蓝非欢也不会把家庭和工作压力挂在嘴边,但至少会缠着他说有的没的闲话,那才是正常的一个人,有正常的纾压方式。
魏如薰能清楚地感到蓝非欢心里有一颗炸弹,他一直压抑,压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反应,变得无论再受到怎样的刺激,他惯性地忍让,而这炸弹在膨胀。
“你……”蓝非欢一个字吐了很久,才说出下面气死人的话:“你去睡吧。”
魏如薰不修心理学,但职业所需必须懂得从细微的表情变化读出人的情绪,蓝非欢在过去短短几秒的表情变化可是一点都不细微,虽现在已经恢复一幅淡然高冷的姿态,可那前几秒的变化像是绽开一个血淋淋的大伤口,然后急急忙忙地捂起来藏。
“你是不是有绝症?”魏如薰直接问一个最不愿意接受为真相的事情。
蓝非欢傻眼,“没有啊,我不至于瘦得像要死了吧,我真的瘦吗?”他居然拉起衬衫看自己肚皮。
魏如薰翻白眼,愤愤拉下蓝非欢衬衫,“我身材现在是没以前好,你不用炫耀这块洗衣板,听好,如果不想我请私家侦探查你就老实招,你除了被人诬告滥用私刑,还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蓝非欢躁地抓头,要去拿地上的档案夹,魏如薰不客气地一脚踩住档案夹。
“退赛。”魏如薰把档案夹踢得在地面滑行了两秒,撞在电视柜。
“那是我的工作,你清醒一点。”
“你有脸要我清醒?是不是非要我再把你关起来?”
“你……”蓝非欢抬头看天花板,大大叹口气,不怕死地嘟哝:“无理取闹。”
“你从前急性胃炎发作,要不是我无理取闹把你关起来,你能痊愈?”
“不要再说从前。”蓝非欢回头瞪,目光不再是那可怜的委屈,而是透着一股刚毅的认命,“我现在和从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以前被蓝家束缚都会对抗,你现在自由了,应该比以前更自在。”
蓝非欢埋头档案,看都不看魏如薰。
魏如薰克制着不把最后一层耐心磨破,轻声问,“有人为难你?”
蓝非欢叹气,像是默认。
“你在检查院,没人能真的难为得了你。”
“我在检查院,被检察院难为,你说可以怎么办?”
魏如薰试探着问:“同事跟你不合?”
“你问得我好像是因为没朋友而闹别扭的屁孩。”
魏如薰知道这人是故作幽默来岔开话题,于是紧追着问:“领导欺负你?”
蓝非欢敷衍地点头,“嗯……同事和我不合,领导欺负我,就是这么回事,满意吧?就是这么小的事。”
“哪里小了?”魏如薰认真地道:“你在检察院基层,你头上有千百人,每人都踩你一脚的话,任你铜皮铁骨都得踏穿。”
魏如薰终于明白这只骄傲的老虎为何忽然没了爪牙,没了高高在上的威风,原来真的是给拔了牙,折了腰,还忍耐着不肯倾吐。
“非欢。”魏如薰出自真心放缓语气,不再用质问的口吻,“真苦了你就说吧,你不想我帮也罢,我可以听。”
“说吧。”
“啊?”
魏如薰再怎么问,蓝非欢还是不开口。
投石入井还能有点声。从前的蓝非欢别说是井,他就像魏如薰的杯子,半根手指就能碰到底。
如今蓝非欢成了海,魏如薰再怎么往内潜也触不到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