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不是一项符合蓝非欢性格的运动。
如果目的是让球入洞,蓝非欢更倾向直接把球放进去的做法。
不过高尔夫又确实是一个很适合训练耐心的运动,既然规则是必须慢慢来,那便只能跟着规则耐心玩,一杆若无法让球进去,或甚至擦边而过,那边只能再来一次,急躁或另辟蹊径都是没用。
一下午的球打下来,蓝非欢烦躁的心思渐渐舒缓,他心想,魏如薰若是那个洞,他即使无数次直接用手拿球投进去都是犯规,他必须耐着性子配合魏如薰的规则,按部就班地把这场球打完。
“好球。”最后一球入洞时,舅舅拍手称赞,蓝非欢礼貌地点头回礼。
“整场一团糟,就这一杆打得有点样子,你好歹是会长,球技怎能这么差?”每一杆子都要吐嘈的父亲即使进了球也不肯说句好话,蓝非欢置若罔闻,反正都是平常事,他爸哪天能赞他一次他都要合十拜拜祖先。
离开球场后,蓝非欢带舅舅去用餐,父亲似乎有意要他和舅舅一起,借故说要牵狗散步就回家。这正合蓝非欢意,自从探望过祖父,他感觉父亲事后可能被祖父施压,对他的态度渐渐打回原形,他有感近期父亲也许又要刁难自己,那还是暂且疏远一些的好。
舅舅说想吃消暑的,蓝非欢便带舅舅到面馆吃凉面,舅舅在面馆外面露惊讶:“你居然知道这种巷弄里的老店?”
蓝非欢以为舅舅不满意,便收回刚踏出车门的脚,但他本人其实很想吃这家的面,便试图说服舅舅:“这家店虽旧,打理得还是很干净,招牌凉面也真的好吃,你要是不想进去坐,可以外带。”
“外带岂不糟蹋了美食?”舅舅说着就下车,还熟门熟路地直走进店。
蓝非欢跟进店里,见舅舅已在点餐。
“我以前常来,带你妈来过,结果她嫌弃,哈哈!”舅舅爽朗地说,他点了两人份的招牌凉面,还有一些配菜,再要两罐冰啤酒,全都很合蓝非欢意。
“我看你不像是会知道这种店呀?”舅舅调侃。
蓝非欢拉开两罐啤酒,给杯子加冰块,“以前一起合伙的朋友带我来的。”
“啊,朋友。”舅舅似笑非笑。
蓝非欢猜舅舅知道自己口中的朋友就是魏如薰。
“舅舅有没有机会见你这位朋友?”
果然是知道。
蓝非欢喝口啤酒,低头看杯中漂亮的琥珀色,淡淡说:“他不是我叫来就会来的人。”
“为什么?”舅舅露出不解的神情,可能以为蓝非欢话中有话,然而那话的意思就是如字面那样。
和魏如薰相处这么长时日,蓝非欢无论以情人或床伴的身份主动约魏如薰见面能成功的次数是零,一直以来,都是魏如薰叫他,他便放下所有事务,一头热地冲过去。
舅舅居然问为什么,为什么呢?蓝非欢此前都不曾细想,为何更魏如薰的关系如此不平等?他歪歪脑袋,再啜一口酒,很轻很轻地说:“因为他不爱我吧?”这不是答案,是自问。
舅舅蹙眉,“那不是你拼着和你爸妈闹也不肯离开的人吗?”
蓝非欢暂不深究舅舅是怎么知道自己和魏如薰的关系,他回:“没人说拼了命去争取到的最终就一定是属于自己,我拼命爱着一个可能不爱我的人,如此而已。”
蓝非欢把最后一点啤酒喝干,要老板外带一份凉面。
回程的车上,舅舅主动从实招来,“其实,是你爸告诉我,你前阵子和家里闹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你和你那位合伙人的关系。”
“爸一定说我是被人利用吧?”蓝非欢语带自嘲。
“你爸妈确实曾这么想,你妈还曾把你爱上男人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不过他俩现在已经肯让步了,只希望我说服你答应一件事。”
蓝非欢不抱多少期望地瞅一眼舅舅。
“我和我的另一半,前阵子决定了各自找个代孕生育下一代。”舅舅说。
蓝非欢不可置信地瞠目,险些就在行驶中忽然踩刹车。
舅舅接着侃侃说道:“你爸妈知道你懂事,愿意搬回家陪他们,但那样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你可以批评他们古板,但那打破不了他们认为无后就是不孝的认知,你的专长不是谈和吗?你爸妈已经开了条件,你让他们抱孙,他们便让你自由选择过下辈子的伴侣。”
“呵。”蓝非欢冷笑,板著脸应:“要我为了自由生个孩子代我坐牢?”
“你怎么想的这么偏激?你会是孩子的爸爸,你希望孩子过怎样的生活,你可以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蓝非欢把车开到路边,安全停下后才接着发泄满腔怨愤,“我要是能做主,就不会当了会长还只是个负责繁衍下一代的种马,要找代孕?让爸自己去找!他老当益壮!”
歇斯底里吼毕,蓝非欢留下车钥匙,开门下车,越过马路,走进热闹的商店街区。
夜渐渐深,蓝非欢关了手机,漫步流连在一家接一家并排的小酒吧,因没听到喜欢的音乐,于是一家都不想进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尾,眼前是高架桥下的高速公路,一望无际,仿佛通往深渊。
蓝非欢霎那想通,魏如薰不是球洞,是球杆,自己则是那颗球,被打来打去,进洞了就拿出来接着打,进不去就反复地打,直到厌倦而放弃,或是打远了便抛弃。
要怎么停止这个无止尽的游戏?
打开手机,蓝非欢无视来自舅舅和爸爸的未接来电,他叫车,来到一栋他没进去过的公寓,他只是在这里买了个单位,不是特别高级的公寓,保安程度一般,他只要等着有住户用门卡外出,就能趁门关前进入,他乘电梯直达某个楼层,按门牌找到目的房门,摁门铃。
门开一道缝,宏然的半张脸露在门缝,看清来人便立即打开门,弯着腰鞠躬:“会长,请进。”
尽管宏然的反应看似淡定,可蓝非欢还是注意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这徒弟能够自惊讶迅速镇定下来的表现值得赞赏。
蓝非欢在玄关除去鞋袜,大踏步进屋,看窗帘全都是拉上的,他便爽快地除去因汗湿而黏腻的外衣和长裤,一旁的宏然尽责地替他把衣裤捡起来挂在手臂。
“请你吃。”蓝非欢把外带的凉面放在一张应该是餐桌的折叠桌上,这面原来是想给魏如薰买的,他没想到自己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还会自然而然地把面带下车。
“谢谢会长,您请坐,我给您……”
“浴室在哪儿?”蓝非欢急欲克制内心蠢蠢欲动的暴躁,冷水澡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宏然连忙带路,蓝非欢走进浴室不久,就见宏然在门上挂着封在真空包装的毛巾。
蓝非欢不确定一般人是不是都会在家预备全新的洗浴用品,至少魏如薰是没有,而他一直不介意用魏如薰给他的任何东西,无论新还是旧。
“会长,您的衣服我送去洗,很快回来,您请自便。”
“站住。”蓝非欢叫。
门外宏然问,“您想吃什么吗?”
“进来。”蓝非欢说。
没锁的浴室门打开,蓝非欢关掉淋浴花洒,他坦然站立,身上每一处都在滴水。
有股冲动在蓝非欢胸中猛烈撞击——他想作一次主。
“伺候我。”蓝非欢闭上眼。
嘀,嗒。
水滴声停止,蓝非欢感到身体被松软的毛巾裹住,他缓缓睁开眼皮,见宏然正小心翼翼替他擦身,动作虔诚如面对神像的信徒。
宏然从蓝非欢的脸擦到头发,然后是手臂、胸腹,再到背后,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擦完便换上一条新的毛巾围在蓝非欢腰际。
“我说的伺候不是这个意思。”蓝非欢除掉围着的毛巾,递回给宏然,“我重申,这不是爱情,你不用太在意。”
宏然接住毛巾好一会儿没有答应,他面颊渐渐泛红,明亮的眼神不曾回避,蓝非欢直觉他并不抗拒。
“会长,我会在意。”
蓝非欢眉心一紧,混乱的意识顿时清醒,张口便要说‘算了’,可宏然蓦地在他跟前屈膝跪下。
宏然抬起手,隔著毛巾擦拭蓝非欢腹下,他直视着眼前物,用崇敬的态度说:“我会在意您的感受,您若不舒服,请务必提醒我。”
蓝非欢赫然退开,宏然的积极让他胆怯,他仿佛看见仰望着魏如薰的自己。
“够了。”蓝非欢悬崖勒马,他不能害了自己一手培养的优秀徒弟。
宏然站起身,蓝非欢抢过毛巾围上,快步走出浴室。
“会长,您如果只想要一个人待着,我现在就出去,不会走远,我就在门外,您随时可以叫我。”宏然说。
蓝非欢鼻头一阵酸,宏然的温柔将他隐忍许久的委屈都给唤醒。
如果魏如薰也能有哪怕一次在意自己心里感受,蓝非欢觉得自己会有更大的勇气向父母争取应得的自由。
“会长,我先给您做些吃的再出去。”
宏然经过蓝非欢身侧,蓝非欢把他拉住,下一刻便张开手臂搂住他。
宏然虽不矮,体格却远不比蓝非欢高大,蓝非欢必须稍微佝偻着腰,才能把头歇在宏然纤细的肩膀。
“天亮之后,不要让我想起现在的样子。”蓝非欢将自己的重量放任在宏然怀中。
宏然一动不动地撑住了这份重量。
天底下大概没有这么窝囊的师傅,居然这般依靠在徒弟的身上。
蓝非欢笑,笑自己,哭,也是哭自己。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滚烫的泪水盈眶,哭泣一段一段地溢出紧绷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