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湖夜游之后,元煦一直忐忑那个边西小霸王,下一刻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在自己身边。
好在一连数天都没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也渐渐放下心来。
或许上京繁华迷人眼,有趣的事物比比皆是,那世子在他这里讨不到好处,自然就去找别的东西玩了。
且三四月间,确实正是游玩的好时节。
皇上只在御花园跟妃子们扑蝶放风筝还不够,看着眼前春日胜景兴致大起,命摆驾京郊猎苑踏青骑猎。
此举也是为表示皇帝本人时刻不忘武备、勤勉自身,不是耽于后宫享乐的昏君。
元煦一如既往的随驾,但心情却不能一如既往的轻松。
这次猎苑中多了个说话做事毫无章法的江延舟,他避无可避,真是不知要面对什么不可预料的状况。
一路上并没看到江延舟的身影,直到狩猎大会将开始,元煦才在一众皇子贵胄之间看到他。
或许是因为在皇帝跟前不好放肆的缘故,猎苑中的江延舟格外正经。
一身暗紫色云纹飞肩劲装,飒爽利落,眉如墨画,眼若星辰,浑然天成的俊朗容颜,因为没什么表情,更透出几分桀骜和贵气。
这种神态气度,明晃晃的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完全看不出这人会是个扮成小厮,混进船上骚扰别人的纨绔世子。
大概是因为见识过这人荒诞无赖的手段,元煦心内始终有股莫名的不安。
叶潇儿看他心不在焉,便打趣他道。
“一向谨慎周全的兰陵公,怎么也能叫人把魂给勾走了?”
听到叶潇儿这句话,元煦如被针刺般一下清醒过来!
他自来到大端,哪一日过得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日子,何况只是应对一个纨绔世子,他竟如此失神,实在是不该!
“陛下赐的酒太好,昨夜贪杯了”,元煦随口敷衍,企图蒙混过去。
叶潇儿自然不信,刚想再说什么,却听到皇帝示训的声音响起。
众人翘首静听,只见皇帝站在猎台之上,手举一个宝石嵌玉龙纹金杯,中气十足道。
“朕今日率众狩猎,一则为强健体魄,示我朝之英勇;二则为感自然之威,敬天地之灵;三则借猎之胜,祈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日狩猎获胜者,可得朕手中的这只金杯!愿诸位奋勇,显我朝雄姿!”
众人跪倒山呼万岁,随着号角声起,狩猎开始。
皇帝自由着亲卫拥护,往麋鹿、小兽聚集多处驰去。
众人也或三五结群,或单枪匹马往密林中打马而去。
今日春光明媚,视野极佳。
俯视来看,猎苑内草木茂盛一碧千里,河湖交错丘陵起伏,即便不来围猎,这里也是骑马撒野的好去处。
“真是可惜了!”
叶潇儿跟元煦并辔行了一段路程,仍是没忍住叹了一声。
元煦先一愣,继而也明白了叶潇儿的意思。
他虽表面蒙皇帝恩宠,各种皇驾仪式都陪侍在侧,但说到底,皇帝只不过拿他当一个炫耀国威的物件罢了。
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出出风头也就算了,这种时候他须得藏拙才能少招惹是非。
元煦先一笑,本想安慰她说自己这样的身份,能好端端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何苦出风头去抢那金杯,但话到嘴边,只说了句。
“只当来这里踏青我也很高兴,你不用陪我,快去吧。”
叶潇儿知他一向看得开,此事说深了反而叫人难受,便换了个笑脸轻快道。
“那你自去躲你的清静,这箭术上你好歹算我半个师父,今天就看我怎么给你长脸吧!”
叶潇儿打马去后,元煦便骑马慢行,专心欣赏身边的春日野景。
一阵微风拂过,枝头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影。
元煦一时技痒,从身后取出弓箭,瞄准枝头一只小麻雀。
他今日穿一身骑马劲装,腰间束着的金扣革带紧紧箍住他窄瘦的腰身,更显的蜂腰猿背紧致有力。
他瞄准目标,缓缓拉开弓弦,整个人的肌肉也跟着紧绷,展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锁住目标后,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右手猛地松开弓箭,利箭破空而出,发出尖锐的呼啸,‘嗖!’地一声,正中目标!
“好!兰陵公好箭法!”
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响起。
元煦的心顿时如坠谷底,不用回头看,元煦也清楚这声音来自西平侯世子江延舟!
明明刚刚是先看准了江延舟狩猎的方向,自己捡了个背道而驰的,怎么一会儿功夫,这人就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
早就听说这位世子并不只擅长捉弄别人取乐,骑射功夫也相当了得,看来不假。
虽很不情愿,既然见着了,也不得不敷衍。
元煦勒马回身,面无波澜朝江延舟笑道,“原来是世子殿下,刚刚那一箭纯属侥幸,见笑了。”
说完夹马疾驰两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人身边,“不耽误世子狩猎,先行一步了。”
江延舟明白他这是在躲着自己,只静静看他跟自己做戏,眼见人已驰马出去,才对着这人背影淡淡吐出三个字来。
“肖 — 则 — 玉!”
元煦只觉脑内有东西炸开,几乎是立刻勒停了缰绳,侧身低问,“你说什么?!”
江延舟这才不紧不慢夹马向前,越过元煦,一贯的不拐弯抹角。
“水仙湖夜游那日,你说你有心上人,那人,是不是大樑的肖则玉?”
往昔的隐痛轰然翻涌,元煦死死攥住缰绳,面上已淡淡失了血色,“你......查我?!”
江延舟并不回头,只不以为意道:“也不能算查吧,你的身份......”
说到这里江延舟略顿了顿,继而又道。
“你的书信来往,是被礼部查阅之后才能收送的,这么多年,只有这个叫肖则玉的给你寄过报平安的信,可见,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元煦的心好像被猛地一揪,身份......呵,是啊!
众人表面上尊他一声兰陵公,可谁不知道他只是个异国弃子,一举一动都可能在被暗中监视,又何来查不查之说呢?
他被迫架在这个位置上,日日都要告诫自己务必谨小慎微,哪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招致祸端。
除非万不得已,他已经尽量不让自己有太多的存在感,可为什么......眼前这个西平侯世子,就是紧盯着自己不放!
就因为自己这个质子的身份很新鲜、很好玩吗?
元煦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不疾不徐道。
“我似乎跟世子说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不需要跟世子详谈。”
江延舟似乎很不满意他这个镇定自若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你的身份,不需要我多说,如果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叫肖则玉的人,那又何苦在招惹旁人!”
“招惹......旁人?”,元煦一时不知江延舟到底想说什么。
“叶潇儿!”江延舟以为他装傻,干脆直接点出名字。
“我好像跟世子说过,我跟郡主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叶潇儿九岁时,奉诏随母亲进宫陪侍太后,她年纪小贪玩,撇了看顾的嬷嬷一人去荷花池采莲蓬,失足落水,恰被元煦遇见救下,两人便由此相识。
国公夫人感念元煦的救命之恩,又见他年少孤弱有心垂慈,但碍着元煦大樑皇子的身份不好收当义子,便让叶潇儿私下认元煦当了义兄。
因叶潇儿曾有个早夭的二哥跟元煦年纪一般大,所以私底下叶潇儿便喊他二哥,两人相识多年,确实是兄妹一样的情感。
这事极少人知道,元煦也不愿跟江延舟多解释,只留了这一句便调转了马头要走。
江延舟却早一步利落翻身下马,长腿跨出,几步迈到元煦马前,拽住缰绳微微抬脸。
“若只是朋友,也该离得远一些,免得人家姑娘误会!”
其实难怪江延舟如此咄咄相问,上京中人提到元煦的名字,便能自动能匹配上各种风月无边的故事。
或许江延舟以为,叶潇儿不过是被他这个‘风流薄幸’的人给蒙骗了罢了。
他一贯是被误会的,多一个也不多。
元煦看他牵引住自己的马绳,一口气在胸中凝滞了片刻,干脆也翻身下马来,忍住情绪缓缓道。
“我跟谁交朋友,走得近些远些,都跟世子无关吧!”,说完便转身踏步往前,想尽快离开江延舟身边。
江延舟看他又要走,疾步上前扣住他的臂膀。
元煦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做什么逾矩的事,几乎是本能地反手用力一甩,却没曾想,这一下力气使的太大!
江延舟更是完全没想过,一举一动都儒雅温润的元煦竟有这样大的手劲,一点也没防备,脚下一滑,踉跄向后倒去,十分狼狈就势滚落在一旁的土坑中。
猎苑内这样的小土坑不知有多少,倒是不深,因草木长了起来,更显得浅。
但谁料江延舟滚落的这个土坑偏是有些深度的,人在里边滚了两滚方才停住。
二人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遭事,一时间面面相觑。
兰陵公把西平侯世子推下土坑,这种情形若被外人看到,不知要传成什么面目全非的故事。
元煦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入坑去扶他,却被江延舟伸手制止。
他从小在边西军营里滚大,竟被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兰陵公轻轻一推便倒了,还在这坑中翻了两翻,传出去岂不是要丢死人!
本想当做无事发生起身走人,撑地起身时却发现右臂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下意识轻“嘶”了一声。
看来不巧,确实撞的不轻。
眼看坑边略带焦急神色的元煦,江延舟眼角忽然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打定好主意般,举起完好的左手挥了挥,朝元煦挤出一丝哭腔。
“兰陵公,你来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