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刚登大位时,摄政王大臣把持朝政,皇帝之位犹如傀儡。
时有江都少女江孤身来京,将凄苦身世编成唱词,在平川桥一带卖唱,遭人驱赶时,被明熙长公主赵今宜遇到,并带回了公主府。
了解之下,才得知这女子名叫纪心月,本是江都同知的女儿。
因父亲得罪了摄政王大臣的亲信,被随便安了个罪名,判全家男丁抄斩,女眷充当官奴。
母亲掩护她出逃后自尽,她便孤身来上京告御状。
当时摄政王大臣权势正隆,赵今宜也有心无力,只将女子留在府上照料。
几年后才等到时机铲除摄政王大臣势力,帮纪心月一家洗冤翻案。
皇上与长公主姐弟情谊深厚,时常微服到姐姐府上小坐,这便遇到了住在府上的纪心月。
一个是清朗不凡的年轻帝王,一个是温婉明艳的娇俏少女。
年少心湖浅,容易起波澜。
一来二去,男女之情悄然萌生。
秦汐道:“我与长公主是闺中密友,曾听她不止一次说过,她其实并不赞同纪心月嫁入帝王家,她说深宫女子她见得多了,可能三两刻的风光,要用一生的孤苦寂寞和高墙束缚作陪葬。”
可悸动生根,爱慕早编织成网,将这一对年轻男女牢牢网住。
更何况对方是站在权利之巅,万万人之上的帝王,怎能不让年轻女子被乱花迷眼。
赵今宜知道劝不住她,便给她想了一条后路。
若她进入那高墙里,一旦后悔,就会设法暗中送她出宫城。
不出所料,纪心月很快就后悔了,帝王雨露均沾,很快移情别个貌美娇俏的女子。
但也晚了,她有了身孕,被擢升为舒妃。
从此她便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孩子身上。
后来,舒妃在深宫中听闻,长公主远嫁边西,没几年就殁了,只留了一个幼子。
太后心疼这个外孙,便将这孩子接养在身边。
舒妃感念长公主救命洗冤的大恩,也一直后悔没听赵今宜的劝诫进入这四面高墙的沈宫。
她嘱咐赵翊,要把江延舟当亲弟弟对待。
“后来皇帝体恤江寅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江老夫人又思念孙子,不忍他们骨肉相隔,留江延舟在宫内住了两年,就不舍的放他回家了,因在宫内相伴的情谊,这哥儿俩感情一直都很好。”
——
元煦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叶府的,他只觉得利箭穿耳,大脑一片嗡嗡作响。
曾经在眼前闪过的碎片,在这一刻自动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太后寿宴上,江延舟说:你既有了飞鸢郡主这位红颜知己相伴,又何苦招惹凌波仙子?
京郊猎苑里,江延舟说:你既心里有了人,又何必要去招惹叶潇儿?
城外梧桐树下,江延舟说:我以为我主动对你好,你就会接受我。
同州‘人市’中,江延舟说:我想你了,所以来看你。
同州城外,江延舟说:“阿煦,为他人做嫁衣的事,你愿意做吗?
他曾疑惑,为什么江延舟在靠近自己时,一味说让自己离叶潇儿远一些,刚开始以为,江延舟不过是听了有关自己的流言,不想叶潇儿被自己‘骗了’。
原来原来,是担心自己横刀夺爱,抢了他四哥的心上人。
元煦唇齿间泛起苦涩,舌尖抵住上颚,想寻出几句词来骂江延舟的无耻欺骗和利用,喉咙却像被哽住,只能逸出一声干哑的:
“真蠢。”
他被大樑当做‘借买粮草’的人情送入大端。
他被大端皇帝选作‘代人受过’的棋子派入同州。
已被利用到这个份儿上,却没想到,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不费什么功夫,他就欢天喜地钻进并不高明的圈套,成了为别人作嫁衣的糊涂虫。
四五月间的日光倾洒在院中,已带了些微烫的夏意。
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却抵不住元煦心底那股子冷意,犹如凛冬寒风,在他血液里蜿蜒流走,将肺腑都冻得瑟瑟发抖。
他跟江延舟的事,赵翊肯定早知道了。
从头到尾,只他一个人,在演一出滑稽的独角戏。
他珍视信任的人,和台下看戏的人,都早知对他的利用,独留他现在一个人,面对狼藉的真相。
元煦干笑了一声。
蠢,真蠢啊。
——
元煦跟江延舟说过,等同州事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去找他。
江延舟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元煦要来的消息,按捺不住,便亲自上门。
看到江延舟时,元煦脸色煞白了一瞬。
就在前几日,他还以为两人彼此信任,亲密无间,却没想到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但他是生死煎熬里出来的,只暗掐着自己的手指,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江延舟使出一贯奏效的委屈神色道,“不是说同州事过后,你来找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天没见,江延舟觉得元煦仿佛清瘦了一些,周身还带有一种陌生的,要拒他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去审度对方表情时,只看到一贯的闲雅自若。
元煦似是没看到江延舟炽热的目光,只淡然道:“最近事忙。”
江延舟看了一眼停在门外的马车:“忙什么事?你这是要去哪里?”
元煦并不回答,侧身去看他的眼睛,道:
“我去了趟承远王府,四殿下难得跟我想到一处去,在当地开凿引水,以绝后顾之忧。”
江延舟脸色倏地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道:“你们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所见略同吧,四......四殿下顺着你的思路,自然能想到开凿引水的事。”
说完笑嘻嘻讨好的岔开话题:“六门山的杜鹃开的正盛,咱们骑马去赏花吧。”
“我没世子这么好兴致,”元煦见他这副敷衍模样,心里更觉发冷,一手已在袖中握紧,表面还是笑着说道:
“现在想想在同州时,承远王身为钦差主使,却敢将主使权交出,自己亲去周边府县调粮,也不怕出了什么差错......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把我的赈灾章程,先告诉了承远王,然后商议好,他借调粮名正言顺出去,让我打个前阵,看看效果如何,左右都不出岔子。”
江延舟讨好的笑容僵住,平日张扬热烈的脸色,竟一瞬间黯淡下来。
元煦只当看不见江延舟的神色变化,自顾自朝他问:“世子说,你说是不是呢?”
江延舟磨了磨臼齿,一笑道:“阿煦你说这话,说的好像......”
“好像什么,”元煦盯视着他:“还是说,世子有什么话是没告诉我的。”
江延舟脸色已恢复如常:“我吗?我没有什么瞒着阿煦的!”
元煦在心内冷笑一声:“四皇子也去打马球吧,他那个老虎的面具,额上的位置,被人随手补了一点红漆,看着挺怪的,不如换一个,或者直接不要戴,以诚示人,好像更好一些。”
江延舟脸色变得冷峻,扯了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任何笑意。
“你想说什么?”
元煦也回了一个笑:“没什么可说的,恐怕连见面的必要也没有了,世子请回吧。”
江延舟上前一步,抬臂挡住元煦的去路。
元煦只淡淡看他一眼:“从一开始,你就该想到今天的。”
说完绕过江延舟,径自上了马车。
驶出一段路后,元煦才渐渐把唇边那个僵硬的笑收回。
他刚开始感受到一点母亲的关爱,母子两人随即便生不得相见。
他刚开始体会到友谊的温暖,那人却突然一声不吭远离他而去。
如今,他刚捧出真心,就被如此愚弄,摔得头破血流,尊严散落一地。
元煦伸开紧握的拳,才发现自己掌心已被掐的一片青紫。
不就是一份感情吗,不就是太蠢被骗吗。
他的人生已然这样了,何妨再坏一些呢。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元煦闭目思量。
昨日,肖则玉用两人才知道的方式传消息,约他在一处茶馆见面。
他知道因前几天的牢狱之灾,肖则玉很是挂念。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跟肖则玉见面畅聊,把酒言欢。
可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以至于故友重逢,在大殿上多一个眼神对视也不能。
他知道肖则玉不是个不谨慎的人,约他私下见面,定然有要事相商。
约见的茶馆并不大,隐在偏隅一处拐角,包房也简陋,胜在毫不起眼。
“你最近,还好吗?”
肖则玉早等在房间,见他进来,起身问道,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他什么时候好过,但肖则玉又能好到哪里去?
肖则玉是肖家长子,一门荣耀寄于他一身,当年刻意跟元煦拉开距离,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元煦勉力一笑道,“我很好。”
两人坐定,肖则玉问了些同州的事,元煦捡了能说的说了一些。
良久,肖则玉才深沉的透了口气道:“我原怕你这次被弹劾,是魏鼎臣他们设计的,还好没事。”
元煦默然给两人斟茶。
是啊,没有江延舟还有魏鼎臣。
即便没有这两个人,还会有另外的人出现,利用他加害他,其实想想,有什么差别呢。
只怪自己太蠢,才会轻易被那些虚无缥缈的甜言蜜语打动。
“听说你从同州救回了个孩子?”
“是,也是个苦命人,我将他送进了京卫武学堂,希望他能学点本事,以后不至于被人欺负。”
想起小猴儿进京卫武学堂还是他请江延舟安排的,短短几日,一切都物是人非,元煦一时有些恍然。
肖则玉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捏杯沉思了一刻才道:
“你跟西平侯世子的事,我大略知道一些......你放心,我只是担心你所以格外关注了,魏鼎臣他们,并不知情。”
元煦暗自搓了搓指尖,苦涩一笑。
肖则玉踌躇了一下,才又道:“不知该不该跟你说,西平侯世子,此人放荡不羁,不可轻信,恐怕,他接近你,目的并不单纯。”
元煦本想说,自己已经知道。
却听肖则玉艰难开口:“大端第一......小白脸,我知道你是自污其名求自保,可上京这么多人仍看你不顺眼,那个世子,私底下跟人说过,要同你玩一玩,看你是否真的那么有手段。”
元煦呼吸一滞,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你如何知道的?”
肖则玉有些不忍,深深透了一口气道:
“大樑送来的战马,要送五百匹去边西的养马所,这事由我负责,那边的马场卫所,遣人入京接应,一群人,难免要推杯换盏,逢场作戏,听他们吹嘘,说自家世子如何的高明,身边从不缺美人相伴——”
元煦的脸色一向温和闲雅,肖则玉说到这里,才发现他表情不对,本不想再说,但话已赶到这里,只微皱了皱眉,干脆说道:
“听说去年,他在江南搜罗了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先是隐了身份跟人家偶遇,后又花重金讨好,没几个月就厌了,不知说了什么,给人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倒是先脱身走了。”
元煦想起来。
他第一次去赴江延舟的宴,就听人提过那个江南的小公子,看来此事并不假。
元煦神色慢慢沉了下去,心脏的位置,好像添了一团正在遭受炙烤的火炭,不停的哔剥爆裂。
两人沉默了一会,肖则玉才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绿色的瓷瓶出来。
元煦用疑惑的眼神询问肖则玉。
“还记得我夜探兰陵公府时跟你说过什么吗?”肖则玉缓缓道:“若你想换个身份从新活一次,这个可以帮你。”
元煦心内升起异样的直觉,盯着瓷瓶问:“这是什么?”
肖则玉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个叫沉梦浮生,是一种、假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