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远王并不奢靡,但按规制,双字王府,该当是这种规模宏阔的七进院落。
只院内少修殿阁,看着竟有几分空荡肃静。
因母亲舒妃信佛,府上才有一座修的富丽堂皇的佛堂,显出几分天家贵气。
赵翊听门下人说兰陵公应邀登门,放下摹写古文的毫笔,从书房踏步走出亲迎。
他长得更像他母亲舒妃,浓眉杏目,却没半点流于表面的俗艳。
因今日不必入宫,只穿一身金线滚边墨色云纹便装,更显身材高大挺拔,隐忍的气质里,又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矫健洒脱。
大位之争,是天字第一号危险事。
若被搅合进去,稍有不慎,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元煦之所以这么多年,能在上京明哲保身,全因他半点不沾朝廷政局。
但同州赈灾事,他在前,赵翊在后,怎么看都像两相配合好的。
恐怕朝野上下,早有人暗中把他划到老四的阵营里去了。
这便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但他也感念承远王切实为百姓做事,且为他解释正名的举动。
于公于私,承远王这张过府一叙的帖子,他都不好拒绝。
两人见过礼,便一同折入书房。
下人奉上茶后,赵翊转身从一架黄花梨木雕花屏风后拿出一个画轴来。
“此次同州赈灾事,其实全是兰陵公的功劳,只被我捡了个便宜罢了。”
似是在感谢,但赵翊语气却是一派淡定自然。
元煦客气笑道:“承远王说这话,我是万万担不起的,不过是走了一些旁人看不上的偏门招数,若不是承远王善后,恐怕我此刻还在牢狱之中,哪里来的功劳。”
赵翊心知元煦此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听他这些谦虚拒功的话,倒十分恳切入耳,也不再多说,只淡然一笑,徐徐打开手中的卷轴道:
“不知道兰陵公喜欢什么,但我听闻你素爱风雅之事,又博学多识,这是圣祖朝时,画家林即柏的薄雾春山图,若不嫌弃,就当做礼物送给兰陵公。”
林即柏擅作山水画,薄雾春山图是他早期的作品,在他的画作里算不上练达名贵,但正是这份青拙,反而显出这幅画有种别致的清新淡雅之感。
元煦不知赵翊在哪里打听的,这画作确实很合他心意。
“这幅画,近景处,有新树芽苞初绽,点点新绿如翠玉散落,枝桠细腻倔强,尽显生机,一眼看去十分勾人眼球。”
赵翊暗自打量了下元煦,又看回那幅薄雾春山图徐徐道:
“可仔细再看,远处缥缈的雾霭,半遮半掩,不管是山与天,还是峰与谷,其实都是看不清的。”
元煦早听出赵翊话里有话,以为他不过是暗指自己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罢了,只佯装听不出,低头看画。
却又听赵翊接着说:“听说你被软禁在内宫别殿时,飞鸢郡主去看过你?”
语气仍是没什么波澜,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叶潇儿去内宫别殿看元煦,其实是机密事,早听说过各王府都有自己的密探处,没想到竟周密到如此地步。
元煦捏着杯子,不露声色道:“飞鸢郡主,是求了太后懿旨的,并不违制。”
见元煦会错了意,赵翊只慢慢踱到书房窗边,面无表情道:
“兰陵公能得飞鸢郡主求太后懿旨相见,又能轻易邀得凌波仙子出上京入同州,这般魅力,真是羡煞旁人啊!”
元煦这才明白赵翊拐了十八个弯的重点,暗自搓了搓指尖道:“我与她们是素有交情的,但不是承远王想的那样,只是单纯的朋友之谊罢了。”
赵翊眉间似带了一些不悦,转过头审视元煦:
“我知道兰陵公身边并不缺人,多少才子佳人趋之若鹜,兰陵公是见惯了这些东西的,若你真的跟她们只是朋友之谊,也希望你们彼此都是清楚的,别让人误会了才好。”
元煦对上赵翊探究的目光,想从这些隐晦的言语背后找出确切答案。
同时又疑惑,承远王何时对他的私事这么关切了。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江延舟,难道两人在同州时,被赵翊看出来了?
正沉默间,门外管家叩门,道:“殿下,翟大人求见,说是为同州开渠之事。”
“让他在偏厅等,我稍后就过去。”
有了这么一个缓冲,赵翊的脸色也已缓和下来:“只是一时好奇,刚刚的话,兰陵公不必放在心上。”
赵翊似乎确实没打算问元煦这些私隐,又不知怎的没忍住,察觉刚刚失言,只脸上一闪,又恢复一派从容神色,道:
“兰陵公稍坐片刻,若看不上这幅画,便先在书房随便瞧瞧,如有其他能入眼的,只管让人送到府上就是了。”
赵翊去偏厅会客,只留元煦一人在书房。
赵翊并不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方才问的那些问题确显突兀,元煦沉思了片刻,始终不得其解,干脆不再想,安心在书房踱步参观。
只见满屋珍籍古玩,确实令人目眩,略看了一会,在一处多宝阁的角落中,看到了一张面具。
那是一个老虎的形状,很平常的样式,在上京夜市中随处可见。
但这老虎面具的额头位置,却点着一点儿突兀的红漆。
元煦正看得出神,府上管家进到书房恭谨传话:
“承远王与翟大人商议同州开渠事,恐怕还要好大一会儿,传话说,今日先请兰陵公回去,他日一定加倍赔偿今日怠慢之责。”
元煦若无其事的把面具放回原处,知道他今日若不收这礼,反而不妥,微微笑道:
“承远王太客气了,他公务繁忙,我是清楚的,劳烦管家转告一声,这幅薄雾春山图我很喜欢,就不客气的夺爱了,还要多谢承远王的厚礼,怠慢的事是说不上的。”
——
元煦转回府上,想起那张老虎面具,总有些心神不宁。
目光扫到几案上因为去同州,而没送出去的抓周礼,思量了半日,便带着礼到叶府看望。
刚到叶国公府门口,恰远远看到叶潇儿打完马球,回府下马的身影。
“你终于肯来了,我母亲早上还念叨你呢。”叶潇儿看到元煦,随即招手笑道。
她今日穿一身暗红色骑装,这一笑,更显得整个人有种鲜妍洒脱的明丽。
元煦满腔心事,但面上仍是一派从容闲雅,笑道:“我一早去了承远王府,刚回来就立刻往这里赶了。”
说罢抬手示意拿的锦盒,“虽没赶上呦呦的抓周宴,但这礼早晚是不能少的!”
“算你这个当叔叔的还有些记性,”叶潇儿接过元煦递过来的礼盒,“等我嫂子带呦呦从娘家回来,我亲手转交给她。”
两人一面往内院花厅走去,一面说话:
“这次好在有惊无险,以后少做那冲锋陷阵,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了。”叶潇儿似有些后怕的深深叹了口气。
“放心,以后不会了——对了,”
元煦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经意问道:“你跟承远王赵翊,相熟吗?那次水仙湖夜宴,他到底请你去做什么?”
“怎么问起他?”
两人已来到花厅,叶潇儿吩咐家人去准备茶点,又将礼物匣子安置到架阁上,似是累极了先一步瘫坐在圈椅上,才回话道:
“赵翊那个冷人儿吗,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见过几面,但没怎么说过话。”
说话间,家人已奉了茶点来,叶潇儿就着杯子喝了几口茶水,又道:
“舒妃信佛,那日水仙湖上,承远王本是邀了几个贵女替太后放灯祈福的,不知怎的少了一个人,我也不懂为何少一人就不行,听说我在水仙湖夜游,便请了我去替代,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嗐,也是误会他了,就是这么一桩小事,所以后来我也没跟你们提过。”
元煦面无波澜的饮茶,似是开玩笑般:“若那夜水仙湖夜邀,果然是承远王对你有意思,你该怎么办?”
“哈!?”
叶潇儿一口糕点差点喷出来,也开玩笑回他:“若他不去争那位子,一心一意只做个逍遥王爷,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他做我游历天下的小跟班!”
元煦知道叶潇儿如此热衷马球,又苦练武艺,不过是为了强健体力,练就自保能力,以后可以远涉千山万水,做天下第一的女旅行家。
她最爱读游记,向往天下的奇景。
她知道北域之外还有更北之地,边西之外还有更西之处。
她希望自己能亲眼看到大海和冰川,亲眼看到这天地辽阔。
她曾说:我也要像那些闻名天下的旅行家一样,写出《万里客游记》、《观山记》这样的,用女人的眼睛来看天地的游记。
“不过,承远王倒是有能力,也有志向的,他要争当皇储,实在没的说,不过,就算他能登上那宝座,让我当他的皇后,我也得好好考虑,宫里的女人那么惨,那种日子,只想想都很难吃得消。”
说完低头去挑碟子里的点心,漫不经心道:“我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路人,不用操心这些事!”
两人说话间,信国公夫人秦汐已挥退两个丫鬟,进到花厅里来。
元煦忙起身请安,叶潇儿也跟着站起身喊了声“娘”。
秦汐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保养得当,绰有风姿。
浓密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加上各种发钗修饰,显得蓬松端庄,通身更是流动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
她含笑挽了元煦的手臂,温柔道:“我一直担心着,如今看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
叶潇儿最爱耍宝逗母亲开心,故意在一旁嗔道:“娘只看到二哥,却没看到我吗?”
秦汐眼睛里盛着怜爱,却假作生气道:“你二哥难得来一趟,你也要争宠?”
元煦心下十分动容,他早将对母亲的思念敬重,投射了几分到叶夫人身上,见秦汐真心实意担心他的安危,心内升上一股暖流。
“让夫人担心,是元煦不孝了。”
“别说这种话,你好好的,就是孝顺我了。”
元煦和叶潇儿一左一右扶秦汐坐了。
秦汐心满意足笑道:“你们不用这么仔细伺候,等我年纪再大些,可有你们忙的了。”
“娘永远都不会老的。”叶潇儿俏皮接话。
“那不成妖精了。”
三人在花厅喝茶吃点心说家常,其乐融融的氛围,竟让元煦生出几分恍惚来,好像他真的拥有这些近在咫尺的亲情。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听见你们在说四皇子赵翊,这次呦呦抓周礼,不知怎的,他竟送了个稀罕的紫晶如意,或许是先前的几桩案子,他看重谨川办事得力的缘故吧......可实在是有些太贵重了。”秦汐有些不安道。
“大约是他拉拢我大哥的手段吧。”叶潇儿无所谓地撇了撇嘴道。
元煦想起承远王府书房架阁上的老虎面具,却觉得,那柄贵重的紫晶如意,大约并不全冲着叶谨川送的。
正思量间,又听秦汐叹了一口气道:“不过说到赵翊这孩子,当年才这么高。”
秦汐说着,比了个手势。
“只这么高一点儿,他跟长公主家的那个孩子,两人一起绊了跟头,他自己本要哭的,看弟弟也摔了,竟把眼泪憋了回去,把弟弟拉起来大人似的哄......唉,一转眼,两人都长这么大,能独当一面料理差事了。”
元煦早听得心头发紧,尽量稳住情绪,让自己问的不动声色:
“承远王跟西平侯世子,两人一个久居边西,一个长住上京,怎的关系这样好?”
“都是陈年旧事了。”秦汐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触动情肠,幽幽叹了口气道:
“都是上一辈的渊源,恐怕如今,没几个人知道了。”